中國科學院院士翟明國:地球40億年後面臨“死亡”,移民火星是美國胡扯
採寫|閆妍
採編|章劍鋒
出品|本站科技《科學大師》欄目
人物簡介
翟明國,1947年生人,前寒武紀與變質地質學家、岩石學家,從事前寒武紀地質、變質岩石學和地球化學研究,以及火成岩岩石學的研究工作。針對早期陸殼的形成與增長、早期大陸殼的結構與成分、前寒武紀與顯生宙變質作用和大陸動力學機制的異同等前沿核心科學問題,集中研究華北陸塊以及相鄰地區,取得了系列國際領先成果。
1999年,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和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整合組建成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翟明國擔任副所長;2000年擔任中國礦物資源探查研究中心主任;2001年12月,中國科學院礦產資源研究重點實驗室成立,翟明國擔任實驗室主任。2009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現任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大學資深講座教授、浙江大學和西北大學講座教授等。
精彩錦集
在翟明國位於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的辦公室裡,牆根下襬着一溜兒的石塊,他起身翻開其中一個硬板紙盒子,裡面還是一塊石頭。
翟明國辦公室內收藏的38億年的石頭
這時的地球開始進入顯生宙(地質時期劃分,最老的冥古宙,接着進入太古宙,接着進入元古宙,再進入顯生宙)
“這個石頭, 年齡(距今)38億歲,”在本站科技《科學大師》記者的訝異聲中,翟明國說,“你們可能看着不覺得珍貴”。
在翟明國這樣的地質學家眼裡,衡量一塊石頭珍貴與否,標準與普通人有所不同,他們看的是石頭的年齡和“出身“”,而不是其他表面現象,“我們看的就是哪個石頭能更好地折射地球的歷史。”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18歲的翟明國離開父母,從北京遠赴新疆,在新疆伊吾軍馬場度過了五年的牧馬生活。“苦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山上,沒糧食吃,斷頓了,只能吃馬料。”那裡自然條件惡劣,冬天氣溫可達零下30-40℃,翟明國曾在外出放馬時遇到暴雪颶風,馬羣順風奔跑,迷失了道路,最後被連長帶人尋回,才脫離了險境。
早年這段極度吃苦的經歷,在翟明國眼裡是自己後來從事地質科研野外考察的學前教育和拓展訓練。經濟發展了,物質條件越來越好,現在搞地質科研,據他說,已不是原來大家想象的那種“地質隊員之歌”的狀況,風餐露宿、爬冰臥雪的日子越來越少,沒有太多的“艱苦奮鬥”可宣揚。
翟明國開始研究石頭,是上世紀70年代的事情。他說,他相信,“是社會選擇你,而不是你選擇社會(專業)”。每個人都盯着自己將來的待遇、生活條件和個人發展來選擇專業,應該沒有太多成功的例子。
當年,新疆招收工農兵學員,他憑着在人大附中畢業的底子,抓住了人生中的另一份機會,考上了西北大學地質學專業,最終成爲了著名的地質學家。
一般人對於地質專業的理解,更多是停留在電影中的頂狂風深山勘察、冒冰雪鑽探石油的場面,或者是老一代著名地質科學家李四光的傳奇故事,對這個領域所知不多。但這個專業在翟明國的語境中,卻是自有風景。
在他的講解中,整個人類的歷史,乃至整個地球生命的原點,都離不開一塊塊看似“寡淡”,卻又包羅萬象的石頭。
“地球有個名字叫硅酸鹽星球,硅酸鹽就是石頭。地球就是一塊石頭,人就是在石頭上生活,地球是萬物之本,實際上石頭也是萬物之本。所以它(地質、岩石專業)怎麼能不重要呢?當然重要。”
翟明國是國內前寒武紀地質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學科帶頭人之一,主攻前寒武紀地質學、變質地質學和岩石學研究,揭示距今四十多億年前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大陸的起源等奧妙。
地球現在的年齡是46億歲,前寒武紀佔了地球歷史(年齡)的將近90%時段,以肉眼可見的動物出現爲標誌,這時的地球開始進入顯生宙,而寒武紀是顯生宙的第一個紀元,以三葉蟲爲代表,迎來了地球生命的大爆發。
“我們強調的就是,地球本身是有生命的,有生有死。地球演化是不可逆的,是進化的過程。整個地球進化是通過重大的地質事件實現的,每個重大事件的週期會延續百萬年或更長,雖然在地球漫長的地質尺度的歷史上,仍是突變事件。這些所有大的事件羣,都不能重複,每次都不一樣,都有變化。因爲有了這樣的洋陸結構、地質構造、地球環境的變化,它導致的岩漿、沉積、構造形態和氧化還原狀態的表現也都不相同。礦產資源是具有經濟價值的石頭,各種石頭包括礦產資源是地質事件的物質表現,礦產資源是千姿百態的,包括了液態(如石油)的和氣態的(如天然氣),成礦作用總體上在地球的演化進程中也不能重複。”
翟明國團隊在國際前寒武紀學界率先提出這個理論的同時,還指出,應該對傳統地質學“將今論古”原理,進行發展和修正。
“將今論古”是用現在的地質現象當做研究過去地質過程的鑰匙。但據翟明國的研究角度看,地球進化從“古“到“今”是不一樣的,有着質的變化,因此簡單的將今論古是不準確的,應該認真比較今古的差異,用演化的觀點來理解過去的地質過程。
翟明國認爲,如果把大陸演化的研究比作地質考古,有相似性,但它研究的對象是地球行星的形成和發展,要比(文物)考古要難得多,很多以前的歷史摸不着、看不見,需要更多的考察、觀測、實驗、模擬的綜合研究。
伴隨着這一理論主張的提出,翟明國長期致力的華北克拉通研究(克拉通,就是穩定的古老陸塊),也在國際學界日益具有學術“顯示度”。他是第一個找到華北早前寒武紀高壓麻粒巖標本的科學家之一。在他的研究中,華北地區擁有世界上保存較好的古陸塊,地質年代超過38億年,“記錄了幾乎所有的地球早期發展的重大構造事件,並在中生代又發生了減薄與活化。”
翟明國團隊的研究,取得了兩項領先排名:一項是在世界地球科學領域504個研究前沿中,排名第2位(基於科學指標數據庫的2017年統計),另一項,是在中國自然科學基礎研究領域44個研究前沿中,排名第1。這兩項排名都是連續了數年。
一個不可迴避的問題是,這些研究有什麼用嗎?
“自然科學一般分爲基礎科學和應用基礎科學。許多基礎科學的研究至少在一定的時期內不能完全成爲應用基礎科學,應用基礎科學理論轉化成應用技術也需要一個過程。此外,基礎科學中還有一類是認知科學,就譬如你要了解人從哪兒來的,到哪去,地球怎麼形成和演化的,它的將來和歸宿是什麼。這個領域是基礎的基礎,但它是必須有人做的。如果告訴你再過十幾億年,地球就沒水了,再過四十多億年,地球就跟月球一樣,成爲一個僵死的星球。這是人要認知,要了解它的。認知科學是科學中必不可少的。簡單的問一門研究的‘直接用途’是什麼,不能直接用的就不重要,是對科學的誤解”。
翟明國對《科學大師》說,雖然地球將來會變成一顆“死星”是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但人類研究這個規律是極其重要的,“地球的未來過程是什麼樣的,地球死了以後怎麼辦,人怎麼生存?這些東西都是將來要研究的,它非常深奧,是地質科學奧妙中的王冠”。
看似“用不上”的研究,雖然在爭取科研經費時會吃些虧,但搞了大半輩子地質科學的翟明國卻堅稱,“無用”與“有用”的科研領域應該並行不悖,總有一批人要走在前沿,而從“無用”到“有用”的發展過程中間,需要科學家們一步一步地接力,“越是大國,越有前瞻性的視野,科研佈局越合理。反之,越急功近利,科研佈局就越不合理,長遠看科學的發展一定是受到阻礙的。”
專訪原文:
40億年後,地球將變成一顆“死星”
《科學大師》:地球有一天也會“死亡”嗎?
翟明國:人們經常會認爲樹木是活的,生物是活的,認爲地球是死的,實際上地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會有生有死。它爲什麼有生有死?完全在於內部能量。地球是有能量的,是熱的。
地球的內部能量,按照放射性同位素的衰變計算,再有四十多億年,放射完了,能量就耗盡了,地球就涼了。作爲生命體徵的各種地質活動就都停止了。地球“死亡”以後就像月球,月亮就沒有地球現在這樣的內能。太陽照着,它有一點熱,照完了就是涼的,熱能儲存不下來。
地球從熱變涼、再變冷,以後這個水、空氣都會變化,也有人計算,說還有十幾億年之後,地球上的水和大氣就減少了、變化了,變得不適合人類生存。杞人憂天有道理,但我想也不必太悲觀,人類一共才幾千年的文明史,已經取得了現在的科學發展,對於十幾億年以後的事情,相信人類的聰明才智,能夠想到生存的辦法。
《科學大師》:地球如果有一個從熱變涼(能量衰減)的死亡過程,那它有過最熱的時候麼?
翟明國:我們看到金星,地表溫度400多度,它是很熱的。地球早的時候,肯定比它還熱,演化到一定程度類似金星。以後,地球繼續涼,變成現在這個溫度,就適合生物生存。冬天可以有冬天的溫度,夏天可以有夏天的溫度。人的體溫30多度,太冷了人就死了,太熱了人也不能生存,地球就適合現在人類生存,它在30多度到零下多少度之間在走。
這個慢慢變涼的過程中,也會出現短暫的溫度波動。第四紀以來,地球也出現熱和冷的時期,例如大冰河期和小冰河期。現在有文章宣傳現在地球溫度變高了,如何可怕,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歷史上,明代有一段時間就比現在還熱。現在的地球並不是有人類以後溫度最高的時候。
地球的氣候變化,這裡面有人類活動的因素,也有自然規律。自然規律佔99%,人類活動的因素1%也佔不了。誇大人類的作用是沒有用的,但是不講人類作用對地球(生態環境)的破壞也不行,這就是基本道理。“人定勝天”應該是不科學的,人類要認識自然,然後按照自然規律去保護自然,才能更好地利用自然。你違背自然,過分的開發和破壞,就會受到自然的懲罰。你服從自然、善待自然,就會更好地享受大自然。這就是一門新的重要科學—人地關係學。
科學大師:爲什麼地球也好,金星也好,都會有過熱的階段?這個高溫是怎麼來的?
翟明國:這是宇宙演化的結果,有一種科學理論,最早的時候宇宙大爆炸,形成星雲團,這是現代地球起源,或者行星起源的一個基本的學說。這些星雲團最後變成一些星球,早期,它是熾熱的某種物質,熾熱以後,慢慢演化,其中有一顆就形成了地球。
科學大師:地球由熱慢慢變涼(死亡),是不可逆的過程麼?
翟明國:讓地球不死,那不可能,這是自然規律。這個規律如同萬物的發展,都是不可逆的。太陽能是外界的能量,它對於地球的能量消耗而言,補充是微乎其微的。月球車“玉兔”的電池出了問題,當時希望太陽照射能夠“喚醒”玉兔,但是沒有做到。雖然太陽解決不了地球能量消耗和變涼,但太陽能的確是非常重要而且沒有被好好利用的資源。能量的儲存是最大的問題,我們現在一直想攻克太陽能電池的儲存難關。太陽能電池如果能解決,那麼現在階段的能源就不缺了。太陽每天這麼曬,大家都熱得不得了,把太陽能接收了,把它用很小的電池儲存起來,成爲一個巨大能量的乾電池,就幹什麼都有能源了。現在還沒解決,但是我想應該有能解決的那天吧。
《科學大師》:現在各國都想走向太空,人類到時候可以從地球“移民”到外星上去麼?
翟明國:美國NASA和一些媒體經常說,要去了解火星、瞭解金星,將來人類可以搬到上面去生活,這不是科學的說法。把研究類地行星想成是給人類找另一個地方搬去生活,在我看來是天方夜譚。研究行星和宇宙是認知科學,也會給人類如何利用太空提供很多依據。問題是,地球四十多億年以來,到現在成長到了中年階段,還有水、空氣,還有活力,但是火星已經快要老死了。相比這兩個行星,我們這個地球還很健康,火星已經到了暮年,能量基本上已經快沒有了,所以火星上不可能適合人生存。你可以這麼理解,地球再過多少億年之後就會是火星現在的樣子。地球變成火星時,很可能火星就變成了月球,成爲完全死亡的星球。
那麼這個金星呢,地表溫度都有四百多度,沒有水,沒有氧化的大氣圈,怎麼可能讓人去住呢?至於太陽系其他的行星,就更不行了,好些星球都是氣體行星,都是什麼甲烷之類氣體,人在那是肯定要死的。
但是行星的研究,特別是類地行星的研究非常重要,可以更好的認識地球。瞭解地球的過去,是爲了更好地瞭解地球的現在,特別是地球的將來。地球和類地行星曆史上都發生過驚天動地的大事(重大地質事件),在將來還會發生重大地質事件。地球何去何從?人類如何應對?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比地球科學更重要的科學了。我一直在講,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形成一門新的科學分支,叫“未來地質學”。行星的研究應是圍繞行星地球進行的。
地球上不會再出現比人類更高級的文明
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院內的鴞頭貝化石,距今約3.8億年
《科學大師》:聽您講,感覺人類命運的前景還是很難預測的。
翟明國:人類在地球上的出現,在生物學上是生物演化鏈條中最高級的一個,是生物樹的頂峰。人類是最聰明的生物,但人類如果不好好控制自己的話,也會是消滅地球的殺手。
地球的生存條件按照科學家的計算,至少還能維持十幾億年,人類還是有智慧的,那麼長時間,沒必要杞人憂天。但是人類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對地球有直接毀滅性的。比如說,每個國家都去生產比原子彈還要高級的炸彈來打仗,人類無節制的戰爭就是個事,無節制使用能源也是,那麼地球不需要自然死亡的過程,人類就把人類自己毀滅了。這是很簡單的道理。科學技術的發展可以創造奇蹟,爲人類服務。如果沒有科學規範和科學倫理,被反人類的人利用,就可能成爲人類社會的殺手。中國的科學界急需爲這幾年出現的科學不端或者違背倫理的事情警惕,例如深圳世界首例嬰兒基因編輯事件,引起全球科學界的反對,中國急需立法來規範科學道德和科學倫理,造成有法可依以及全民監督的科研環境。這不僅是科學界的事,僅科學界的呼籲是沒有用的,政府部門和立法部門必須介入。
《科學大師》:站在科學家的角度來講,今後會不會還可能出現比人類更高級的物種?
翟明國:現在很多搞科幻電影的人,就設想從宇宙中出現一個比人類演化得還好的生物來侵略人類,這個事情現在誰也無法證明。但在地球生物中,這是不可能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人類是地球的一個寵兒,地球上不會出現比人類更高級的物種和更高級的文明。任何別的生物想要進化,都會被人類壓制了,不可能再出現,因爲人是唯一的地球的統治者。比如海里有生物在演化,但你人類不斷的打漁,在進行海洋的探測和研究,海底生物還怎麼能進化成比人類更高級的動物呢?沒有這種自然演化的條件,不可能了。
人類消亡,肯定是地球上沒有足以讓人類生存的條件了,也就是說這個生存條件是更惡劣的,水、空氣、溫度,都惡化甚至枯竭了。在這個環境中,如果還有新的物種出現,它們不需要這樣多的水和氧就能夠生存,我們知道,一般這是越低級的生物越不需要這些條件,就像微生物、病毒。越高級的生物應該越需要。地球目前這個環境與太陽系的其它類地行星相比,是最適宜人類的生存的。
《科學大師》:問題是,恐龍存在的那個時代,就是沒有人的,但恐龍能出現。
翟明國:恐龍是因爲它個體太大,它需要吃的東西很多,所以等它發育到一定階段以後,一定是環境不太適合它生存了。當然還有一種說法,一直在爭論,就是二疊紀三疊紀之間,還有侏羅紀、白堊紀,都認爲當時有災難事件,認爲有大的隕石造成什麼環境變化,但這都沒有證實。恐龍那麼大的個體,肯定是發展太大了以後,環境不能養活它了。就跟我們人類一樣,人要節制生育,合理利用地球資源,如果人無限制地繁衍和無節制消費,糧食都吃光了,水源不足,人也毀滅了。因爲人比較高等,人是可以控制自身發展和環境的,恐龍是低級動物,它不能控制這些事情。
地質專業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
《科學大師》:很多人一談地質學的第一反應就是“挖礦”,覺得這還是一個偏冷門的專業。
翟明國:這中間存在一些認知的偏差。地質學研究應該分爲認知科學跟應用科學兩種,大家都知道沒有礦不行,沒有能源(石油、天然氣)不行。還有一個就是放射性的礦物資源,可以做原子彈,做核能,上天用的。現在各國都重視“關鍵礦產資源”,就是地球上存在的量很少很分散的元素,它們像食品中維生素,可以大大改變一些金屬材料的性能,是高端產品、技術、信息、航天等領域必不可缺少的,是現代國家間爭奪的焦點。另外就是地質災害,地震,這些都是地質學能直接“使用”的,能夠直接服務於國民經濟的。
但地質學研究的,還有一些更基礎更前沿的領域,是一些很深奧的東西,比如說地球是怎麼形成的,大陸是怎麼形成的?水是和大氣是如何形成的?海會幹嗎,氣會沒有嗎,地球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它是基礎的基礎,是必須有人做的。人要先去認知地球,要先了解它,這是科學家的責任。
《科學大師》:看來這個專業內涵還是很豐富的。原來我們接受義務教育的時候,有印象的就是李四光這樣的科學家,對地質專業本身所知很少。
翟明國:因爲我們宣傳的不夠。過去我們年輕的時候說中國的大科學家,第一個就說的李四光,竺可楨,然後纔有錢學森、華羅庚。現在爲什麼大家老說錢學森呢?因爲我們搞原子彈,中國沒有原子彈不行,所以講錢學森和其他的兩彈一星功勳。一樣的道理,當時中國沒有礦、沒有石油,怎麼行呢?那就很推崇李四光這樣的地質科學家。
《科學大師》:地質科學研究離不開野外考察,每年幾個月在野外工作會不會很辛苦?
翟明國:地質專業總體來講它還是艱苦的,因爲它面向的是大自然。咱們中國還有特殊的情況,解放以後國家急於要找礦,因爲沒有礦就不能搞建設,礦業必須發展,那到山裡去找礦的地質隊是很艱苦的,這也給大衆造成了搞地質是很艱苦的印象。
其實在國外,尤其在發達國家,搞地質學是一個比較高雅的專業。像搞地球地質現象研究的,搞大自然生物研究的,往往變成一些富人去花錢學地質。然後他們就會全世界跑,有些艱苦的地方去不了,自己租直升飛機去。所以地質學在國外有些地方是個貴族的專業。
《科學大師》:野外考察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會不會像電影上經常看到的會有一些歷險?
翟明國:越早期越有,越晚期越少。那些老一輩的地質學家的經歷我們都沒有,比如老一輩原來我們單位的一位崔先生,他在四川西昌那邊考察的時候,就僱幾個毛驢,叫人趕着毛驢出去,一去去半年纔回來。
過去我們去有些地方,別說是到新疆這樣的地方,就在河北進行考察,中午都是沒地方吃飯的,要跑到老鄉家去。然後就是那會沒有汽車,石頭拉不出來,得一直抱着走。現在條件好了,通訊、交通這麼發達,真正像電影裡演的進入無人區,甚至要碰見狼羣什麼的,這種機會很少了。
《科學大師》: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
翟明國:會有很多有意思的回憶,說不上那次印象最深。上世紀80年代初在河北張家口地區考察,地方太偏吃不上飯(現在不偏了,沿途是高速公路),我們找到了一戶農民家,老太太說給我們做點飯吃,家裡沒什麼糧食,就一點面,就拿這個給我們烙個餅。她拿着一個很小的瓦罐和麪,和着和着啪掉地上了,瓦罐碎了。沒辦法了,我們還得給老太太賠瓦罐,最後飯也沒吃上。
這種大家可能覺得還有點兒好玩,其實談不上艱苦,和前輩艱苦沒法兒比,也跟我當知青在新疆放馬的時候比不了。那時候我一個人在山上,曾遇到沒糧食吃,斷頓了,我連續幾天吃的是馬料。
“做大科學要有人梯精神”
《科學大師》:剛纔講到錢學森,他有一個錢學森之問,呼喚大師。
翟明國:現在是大科學時代了,大科學時代跟原來的科學不一樣,需要更多科學的交叉,還需要大實驗基礎平臺,大數據,這些是大科學的特點。中國科研進入大科學時代,實際上更需要的是團隊,需要大家共同作戰,宣揚團隊精神,尋找好的“帥才”。團隊精神換一個詞叫“人梯”,也就是呼喚人梯精神。
《科學大師》:“人梯精神”具體指的是什麼?
翟明國:爲什麼我會想起這麼個詞呢?我在人大附中上初中的時候,人大附中還叫中國人民大學預科,國家給了一些勞動模範、戰鬥英雄機會讓他們上大學,就等於先補習文化課,然後再上大學。當年預科裡有一個人叫屈銀華,是個登山英雄,是我們國家歷史上首次從北坡登頂珠穆朗瑪峰的中國登山隊成員之一。
他和王富洲、劉連滿組成了登山隊,還有一個藏族小夥貢布當嚮導。當時西方嘲笑中國是東亞病夫,守着珠穆朗瑪峰還沒有登上過珠峰。國家決定組成登山隊從更艱苦的北緣登峰。當時的條件很艱苦,登山的鞋、工具都不行。到了很艱苦的地方,快要上不去了,先是劉連滿心臟不舒服,他說我不行了,把氧氣給了隊友讓他們繼續往上。再往上走的時候,登山鞋不行,扒不住冰,屈銀華脫下鞋站穩當做梯子,把隊長王富洲託在肩上,讓他登了上去。最後實際上,屈銀華跟劉連滿都沒上去。中國登頂成功,是靠集體的力量,靠人梯。
我覺得過去還是有很多東西是要繼承的。現在我們是視線都聚焦在尖子上,不去看梯子,誰當梯子誰是傻子,這是不應該的。如果沒有團隊精神,大科學就不能做。大科學不能做,你的科學一定是落後的。
《科學大師》:比如當年研究青蒿素,屠呦呦他們實際上還是團隊作戰,她自己也講到這一點。
翟明國:當時抗瘧疾,幾百人的科研隊伍,屠呦呦當了負責人。你都可以想象,當時的負責人一定不是最知名的科學家,因爲最知名的科學家當時差不多都被列爲了反動學術權威。有些業務尖子也不行,家庭出身有問題、不可靠,這些人在當時都很難被當成課題的負責人。
大團隊在共同工作,屠呦呦很好地發揮了團隊精神,在現在的宣傳中也沒強調個人作用,她組織得很好,團隊共同作戰,所以這是個共同成果。其實搞青蒿素的人也有當院士的。所以領軍人物要宣傳,團隊精神更要宣傳。
違背科學倫理,毀滅的是人類自己
《科學大師》:前面談到地球的未來,想問的是,像有些生化恐怖片一樣,人類的命運有沒有可能也被科學家自己葬送?
翟明國:如果做違背科學倫理的事情,一定毀滅人類自己。爲什麼科學家要聯名反對搞基因編輯嬰兒的事情,他掛了個冠冕堂皇的口號,說是爲了讓艾滋病人可以生育。可是這樣的艾滋病人生育對於人類來講意義是什麼?可能給人類帶來的危害是什麼?不知道。而且如果人類都可以這樣去改變自己基因的話,可以編輯長壽基因讓人不死,或者至少活好幾百歲,這就改變了地球的基本規律,這是不能做的,這是人類自己毀滅自己。
《科學大師》:您是非常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翟明國:這個是科學倫理問題,我們中國科學院有學部道德建設委員會。這兩年科研道德倫理是道德建設委員會的中心工作之一。
人類的科學研究一定要有道德倫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做,要守住道德底線。比如,國外有一種學說是,只有高貴的血統才能存在,什麼人種好,什麼人種不好,不好的人種不能存在,這是給反人類的二次大戰當理論依據的。
你們設想,我一個男的也可以生育,一個女的也可能生育,還可以無性繁殖,在技術上也是可以做到的。但社會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你把它自然的東西全打破,你就把這個世界給破壞了。這種跨過人類的道德底線的事,就不能去做,這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會是無窮的。
至於道德底線要守到哪一步,需要科學論證,需要大家簽訂協約,要世界各國統一行動。
《科學大師》:您講的這些,我們理解,意思是科學技術本身不能破壞人類社會的發展。
翟明國:對。做科研這件事要有研究,要有規範,還有要世界的協調。我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們科學院經常在(北三環邊上的)科學會堂開會。我記得非常清楚,很激烈的一些人在辯論,題目就是,科學的發展到底是會把人類毀了,還是要把人類推向進步。很多科學家提出憂慮,就是包括現在的智能科學技術,很多人非常憂心,不知道應該如何發展、最後對人是好還是壞。
所以人一定要講科學,要通過人的聰明才智,要研究和制定科學倫理規範,讓科學更好地爲人類服務,不是讓科學去毀滅人類,或者限制人類,或者只對少部分人類好,對大部分人類不好,這都是一定不能做的。
此外還要搞科學普及,全民族的道德素質都提高,是很重要的。人類的生活幸福和水平提高是多方面的,除了物質生活還有精神生活,科學素質是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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