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叛逆茶人,搬家十餘次,打造500㎡雅居

李曙韻,中國當代著名茶人,

她也是最叛逆的“非典型茶人”。

從新加坡到中國臺灣求學,

在嘉義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裡,

成立了讓她名聲大噪的“人澹如菊茶書院”。

因爲不甘心茶道和小吃夜市在一個報紙版面,

她把茶席搬進大劇院,

拿下臺北市文化獎。

李曙韻在"茶家十職"

2012年,李曙韻放棄在臺灣的一切,

搬家到北京,

接連創辦“晚香室”和“茶家十職”。

當時她的茶教室只有20平米,

可每日都有人等她出現,

“只爲一杯茶湯奔赴而來”。

她帶着學生四處訪茶,

推廣茶席美學、開劇場茶會。

"茶家十職"北京新空間

幾個月前,李曙韻接連開了兩個新的茶空間,

一個在北京的草場地,

一個在上海的老洋房裡。

接下來十年,她想要探索新的課題。

當代中國的茶室有哪些可能?

城市中的茶小白,如何打造生活化茶席?

在低落茫然的情緒裡,

茶人的意義何在?

自述:李曙韻

撰文:洪冰蟾

一樓的山西老門

從事茶這個行業三十幾年,從新加坡到臺北、嘉義,再到北京,現在到上海,我一直在出走,已經搬了無數次家。

“茶家十職”新的空間在今年落成,位於草場地,是迄今爲止,我在北京打造的第七個茶空間。

上一個茶空間是一個畫廊,去年BBC來北京採訪,十幾個英國人在裡面找了半天,問我哪裡有純粹的中國元素。於是我就新做了這個空間,去鋪陳中國的意象。

500多平米,分成三個部分。一進門,先看到18扇山西老門,創造三進的感覺,有進堂的意味。一面牆借鑑故宮的紅磚牆,擺滿大的茶葉罐。

整面牆擺滿茶葉罐

二樓一開始全用黑色,後來發現我們的眼睛受不了,就砌回大地色。大地色和茶的五行裡的土吻合,更有人情味。審評臺是我們自己做的,黑色不反光,看茶湯的時候要很冷靜。

審評臺

進入茶室,擡眼望見“陸羽經,廬仝碗”,點題了茶室的核心。從唐以來,茶道的精神不應該斷掉,我們這一代人要重新制定一套儀軌,漸漸地把它恢復。

“安靜”在茶室的語言上無比重要,傢俱、器物、花,都要奔着這個原則挑選。喧鬧的心經過茶室的環境得到洗禮,再回到生活中去。都說這是一個比較冰冷低迷的時代,我希望帶給大家一杯溫暖的茶湯。

三樓的餐桌之一

三樓是關於一桌飯。把茶和點心放在一起,教大家如何喝個中式下午茶。如何搭配茶、酒、餐,比如喝着白毫烏龍和香檳,吃着川菜。我認爲是下一個中國人宴客的議題。

過去十多年,經過我們的探索,我覺得全中國已經基本完成在茶席美學上的規範。下一個十年,要解決的是茶桌的背後。如何掛畫?除了傳統的水墨,有沒有可能引入更當代的語言?

這個空間我們用了雪松畫的《太湖石》、馬可魯的抽象作品,還有杉本博司的“大海”系列版畫,非常符合茶人美學的要訣。大海透露出一點點似動未動的狀態,深邃而安靜。茶人日復一日地練習同一個動作,我們的感受像大海一樣,表面平靜,平靜之下有些許不同的感悟。

茶家收藏的字都跟我的生長曆程有關係。蔣勳的《還至本處》,出自《金剛經》。有些人喜歡一杯茶的香氣,有些人喜歡茶席的美學,有些人喜歡跑到茶山去,不管你是從茶道的哪一塊入門,終究會回到追求一杯心靈的茶湯,就是所謂的還至本處。

另一幅劉彥湖的《曄若春敷》,春天的植物,有生命力,帶着光澤,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茶湯顏色。

中國的茶空間,一直以來都沒有一個規範。目前可考的資料是文徵明的《品茶圖》。松樹下,一個茅草屋,曲水流觴。在他的曾孫文震亨《長物志》裡,可以讀到對茶寮的描寫。挨着山邊,一個斗室,裡面放置茶道具,一個茶童負責燒水,以供主人跟客人兀夜長談。

茶正在快速復興,當代的茶室應該有哪些符號?這就是我不斷探索,不斷搬家,打造一個個茶空間的原因。我想讓下一個十年來探訪茶道的世界各地的人,看到中國茶室的可能性。

記得我小時候,爸爸每天從保溫茶籃裡拿出一把瓷壺,壺中沏的是紙包的黃枝香。茶壺是屬於爸爸的權利,小朋友不能觸碰的。讀大學之前,新加坡出現新興的行業叫“茶藝館”,是一羣臺灣畢業的留學生開的。

在茶藝館,拿起茶壺教老外如何泡一壺中國茶,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掌舵一把壺是多麼有趣、有使命,那是真正意義上第一次接觸茶藝。

爲了跑遠一點,我到臺灣念東海大學中文系。蔣勳當時在美術系任教,受他影響,我跨系去念美術史。中文系上課是在四合院的文學院裡,有時直接坐在草坪上。年紀大的老師們冬天喜歡穿着長袍馬褂,操着很濃的各個省份的口音講述楚辭、蘇辛詞、文字學……課餘閒暇,我常提着茶籃在鳳凰樹下喝茶。

臺北的“晚香室”

北京“茶家十職”裡依稀可見“晚香室”的痕跡

畢業之後我搬到嘉義生活。有一天跟着一個畫家朋友翻牆,翻進了一個破舊的日本老房子,第一眼我就認定那就是我的茶室。我花了8000新臺幣租下來(當年6000元可以買片紅印),放了三張桌子。

那是我的第一間茶室,取名“人澹如菊”。我到處跑,學插花,學吹玻璃,學打金工,不斷延展茶道的厚度。現在的茶人只要花點錢就可以買到你的想象,90年代物質相對稀缺的,是需要自己去創造出來的。

2004年,李曙韻在京都高臺寺的茶會

90年代我盡跑印度、錫蘭、日韓的茶山。在印度第一次聽到lapsung siochong,後來才得知那是來自福建桐木關的紅茶,於是2000年我開始跑國內的茶山。

那時的我愛器如命,是個古董茶道具的收集者。到越南收藏海撈瓷、到建陽挖黑盞殘件、到德化尋老瓷。當時我對茶席的追求,並不是奔着茶湯,是先奔着器物而去的。

李曙韻學生們的茶器

1999年臺灣921大地震改變了我很多。我在嘉義住10層樓,建築就像骨折一樣,窗戶都是扭曲的。山崩地裂的情況下,生命太脆弱了,何況整屋子的茶道具。地震之後,喝上一杯熱水都是奢侈,我其實都在反省,在危機的時刻,我守護的茶器,我追求的茶道,有什麼意義?

我在臺灣的時候什麼都不缺,不需要爲生存賺錢,很年輕就得了臺北市文化獎。終於有一天我不想起牀,我找不到生命的動力,不知道明天爲什麼要奮鬥。這不是我要的人生劇本,我想要重新開始,去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初到北京,我嘗試去北大做考古,沒有成功。爲了生活,我又開始從事茶的教學。2012年,我在國子監開了在北京的第一個茶空間,取名“晚香室”,源自我收藏的弘一法師的字。茶室面積80平米,教室只有20平米。我常想,北京這麼大,我的茶世界爲什麼這麼小?

那時媒體來找我拍了一系列茶的紀錄片。從某一天開始,很多人在樓下等待,就爲了跟我見個面,爲了一杯茶湯而來,我感覺生命有了新的驅動力。學生越來越多,我開始組隊帶着他們到各地茶山學習。

茶賞六月春,臺北戲棚,2004

竹外一室香,臺北戲棚,2006

在北京我繼續推廣自己的茶席美學,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劇場茶會”形式。2004年Discovery Channel 來採訪我,跟基隆的夜市小吃在同一個版面。我當初年輕氣盛,就哭了,把導演嚇到,怎麼可以把偉大的茶道跟夜市放在一起?

我說我要做一個劇場,其實我壓根沒去過劇場,就是爲了一口氣,要給他們看茶道的高度。於是我自籌資金,借了一個劇場辦茶會,賣了50張票。主題是夏天的荷花茶會,一條6米的布從劇場頂部往下蔓延開來,劈開爲10個茶席。茶湯慢慢淡去,南音大家王心心抱着琵琶從荷花池緩緩出場。從此劇場茶會一發不可收拾。

浮樑四月雪,景德鎮,2023

90年代我第一次去京都,在海關填職業欄時我自稱是茶道工作者。當時我得到非常高的禮遇,他們對茶人的尊重超乎我的想象。反觀那個時候的臺灣,茶人就是服務行業,地位不高。

一直到2004年那一場劇場茶會,我們終於和雲門舞集出現在同一個版面,那是文化界第一次接受茶也可以是表演藝術,茶人可以和學者、藝術家平起平坐。茶人在藉由茶這個媒介,帶着文化使命去影響社會。

深圳茶博會茶家茶會,2018

我常說沒有下班的茶人,一旦成爲茶人,舀一瓢水,即便是三餐煮湯,你都不會忘記對注水的訓練。我對茶人的定義是,低調得像壁紙,又像空氣一樣重要。在一個宴會裡,茶人往往都是最後坐下來,安安靜靜透過茶湯去表達,不需要太多語言。你就是宇宙的核心。

前不久,我在上海靜安區的百年老房子,租下一個100平米的空間,想打造一個當代的都市茶空間。這個空間裡,我想要回答一個新的課題,城市中的茶客,甚至茶小白,如何在日常中打造生活化茶席。

左:王懷慶作品 右:弘一法師作品

一進門是董橋先生的三幅字,對面是一張裸女圖——我剛從“一條拍賣”拍的王懷慶的版畫。更早之前,我曾掛過一張裸女的照片在茶桌後面,去探測客人們喝茶時的情緒起伏,有點叛逆。窗邊還有2000年收藏的弘一法師的書法。

相比北方,南方溼度高,髮香型的茶像白毫烏龍、巖茶,更容易傳達香氣,所以茶的選類上更偏向南方的。道具上也用了更多老器物,通過更精緻的選器、中西設計師傢俱的混搭,小的空間也讓人能短暫抽離車水馬龍。

上海茶室裡的器物

茶席就是造夢。

中國茶器除了壺跟杯子,還可以有一些小的器物。比如老瑪瑙的髮簪都可以做茶針,熟悉的珠寶或是海邊撿一塊石頭,只要你對它有記憶,色澤和氣質上和其他器物契合。比如季節變更,像現在是秋天,摘一些成熟的果實,鋪一張橘色的底布,這些都可以達到畫龍點睛的效果。

小曙窯作品

我的小曙窯作品偶爾也會出現在茶席上。政和白茶的楊豐的舊倉庫曾經發生過火災,10萬斤茶燒了,我取了一些灰,混進釉裡給他燒了一窯白茶的陶器。

中國的茶序一開始先賞茶,茶人介紹這支茶的來源,包括產地的風土,爲什麼今天要準備這支茶,還有選用器物和水。泡茶過程中,我建議茶人專注在茶湯上。等待這壺茶几十秒的時間裡,凝視你的器物,把神安住在這把壺上。出湯完,分給客人的時候,茶人跟客人可以適度交流。

當我們遇到特別好的茶,常常會忘記交流,一杯好茶湯自己就能說話,主客之間心領神會。

茶道必須來源於生活。旅途中茶人拉着茶箱,到住處先把桌上清好,安置一個茶席,就認爲我們回家了。

尋常夜晚,孩子睡下,母親獨處,從冰箱頂部拿下自己的茶道具,房間的角落打開一盞燈,就是她的茶室。在燈光照耀的結界裡頭,茶人是可以安身立命的。

生活茶席無處不在。一個空閒時間,刻意插一盆花,把平常不捨得掛出來的,怕被小朋友弄髒的一個卷軸掛上來,穿上一套喜歡的衣服,爲自己製造一些滋潤。

我最近發現00後更喜歡用古老的元素,比如傳統的潮州功夫茶,期待更年輕的一代人,拿着上一代傳承下來的器物,用他們自信的方式喝一杯當代中國茶。

你問我茶道是不是富人階層的特權?

我覺得中國茶道在復興的過程中難免。爲了有更好的器物更好的茶,可能是某一個階層享受的便利。可是喝茶就是一個庶民的事情。

我教過很多建築設計師,他們平常跑工地,隨時帶着功夫茶具,一有空就坐下來跟工人喝一杯茶。並不必須要回到茶桌,穿上茶服纔是茶人。這就是好的茶人,茶和生活是一體的,取悅自己,然後分享茶湯,影響身邊的人。

17年的時候,我意外被燒傷,在加護病房躺了兩個月。我在病牀上衣不蔽體,那時我總是思考在危機的時刻,茶人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東西是我跟隔壁牀的病人不一樣的?他們可能在哀嚎,在怨天尤人,可是我是一個茶人,我有我的尊嚴,我學習忍耐,讀金剛經,每天感謝我的看護。

終究,我們是在追尋一杯心靈的茶湯。

*部分圖片由蔡永和、茶家十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