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媽媽追星,是年輕人想象不到的快樂

作者 | 陳茁

編輯|L

題圖 | 《德厚之女》

2024年了,當關於飯圈的討論進行了一輪又一輪,“追星媽媽”依然是個隱秘的羣體,圍繞她們的誤解和偏見,也沒有消失過。

《奇葩說》曾經有一道辯題:媽媽瘋狂應援男明星,完全不着家,我該不該阻攔她?在節目中,由金靖飾演的媽媽被誇張地刻畫成爲了追星“拋夫棄子”的刻板形象。

當人們逐漸接受“燭光裡的媽媽”也可以是“燈牌裡的媽媽”,短視頻網站上圍獵詐騙中老年女性的“假靳東”們又爲追星媽媽們增添了幾分苦情色彩——60多歲的王阿姨難擋“偶像”甜言蜜語,前後應援20餘萬;陷入騙局的丁阿姨瞞着家人撿垃圾也要在直播間給“東弟”刷禮物……類似的標題充斥社交媒體,她們又成了一羣被嘲笑的“不理智者”。

此前,曾有機構發起一項調查,結果顯示超過三分之一的“60後”追星羣體,每月爲追星消費超過5000元,比例遠超過其他年齡層粉絲。

追星一族疊加上中年媽媽的身份,就形成了不夠成熟、喪失理智、生活孤獨、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的刻板印象。

在《我要快樂!當媽媽們開始追星》一書中,澳大利亞作家塔比瑟·卡萬(Tabitha Carvan),則將中年追星視作她成爲媽媽後“一次激進的、顛覆性的反抗”。迷上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後,她開始反思:爲何女性,尤其是成爲母親的女性總爲自己的愛好感到羞恥,無法毫無愧疚地追求快樂?

《我要快樂!當媽媽們開始追星》

[澳] 塔比瑟·卡萬 著,左藍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野spring,2024-6

帶着這個問題,我們和三位中年追星的媽媽和一位“媽粉”研究者聊了聊。她們所追的明星遠比想象中更加多元,有的是被女兒帶“入坑”,有的則把偶像成功安利給了家人;有的是人生第一次追星,也有的從追星女孩一路成長爲追星媽媽。

她們都非常確認一件事——追星更多是關於“愛自己”而非“愛他人”。有人說,中年追星纔是最好的時候,因爲中年人追星從不內耗。人到中年,媽媽們選擇以一種更主動也更鬆弛的態度追星,而這也是她們決定享受快樂的開始。以下是她們的故事:

年輕人才做選擇題,

老阿姨要all in

劉女士 45歲 五年“媽粉”

最早“入坑”防彈少年團(BTS)是因爲我女兒,她從初二開始追防彈,我雖然不干涉她追星,但看着一羣“黃毛”“藍毛”,心裡還是有點排斥。

2019年,BTS到香港開演唱會,我和她爸就說好不容易來趟中國,當然得去看了。因爲女兒還是未成年,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去,就決定陪着一起。

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票這麼難搶,各種做攻略找黃牛纔買到兩張,一張要6800元。當時我就想,我都花了這麼多錢,總不能進去傻傻地什麼都聽不懂。我得做點功課,看看他們到底唱些什麼。

後來那陣子,我就一直在家裡放他們的MV,每次出門車上也循環播放他們的歌,慢慢地我也覺得這些小夥子唱得確實蠻好聽的。到演唱會當天,我已經能和全場一起應援了。很巧的是,那天剛好是我40歲生日,也是我成爲“阿米”(ARMY,防彈少年糰粉絲名)的第一天。

劉女士和阿米姐妹一起去看BTS演唱會。(圖/由受訪者提供)

像我這樣的“大齡阿米”其實挺多的,我們還有一個專門的粉絲羣,羣裡有和我一樣做老師的,幹金融的,在跨國企業工作的,生活中都是各個領域的優秀女性。

一開始大家都是數據小白,一步步按教程學着打榜。碰上回歸期的時候,國內的姐妹白天循環打榜,晚上在海外的姐妹接着幹。之前我們去韓國追線下,當地的阿米還特意來接待,是BTS把我們這羣陌生人聯繫在一起,我感覺現在每到一個地方都有朋友了。

我上學的時候從來沒追過星,那陣子很流行小虎隊,但我總覺得有點“傻”。中年追星有中年追星的的好處,手裡有錢了,自己能做主了。之前防彈出專輯,一套四張,我女兒零花錢有限就只能買一套,我入坑之後都是幾箱幾箱地買,比她還要瘋狂。年輕人才做選擇題,像我們這些老阿姨都是all in的。

現在買周邊我女兒都不管了,因爲她知道我會搞定,等她回來一起拆卡就行了。我們家的書房已經成了BTS房,這也算我們母女之間的快樂時光吧。不過就算有一天她“爬牆”了,我應該還是會繼續追防彈的,到時候就各自精彩吧。

我經常開玩笑說,買專輯、跑演唱會就像我在資助這些孩子一樣,按現在的話說我應該是“媽粉”吧。我的主擔(指偏愛的明星偶像)是團裡的“忙內”,他性格內向,年紀雖小但很懂事,剛出道的時候才十五歲,一步步走到現在,挺不容易的。我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努力向上的精神。

劉女士收的BTS專輯。(圖/由受訪者提供)

年紀越大,追星反而更鬆弛了。不用管爸爸媽媽不同意,也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開始追星之後,我做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現在每年都會文一個文身,已經有五個了,有防彈的同款、他們的Logo還有歌名。以前我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人,現在我內心想幹什麼就去幹了。他們一直倡導愛自己,我想我也要更愛自己一點。

“聽演唱會,

我比約會還用心”

CC 32歲 追星十年的新晉王源粉

上學時候我就是個追星女孩,認真粉王源是從去年“TFBOYS十年之約演唱會”開始,那天晚上我躺在牀上刷視頻,沒想到看完全程我居然哭了,然後馬上“垂直入坑”。

有人說我現在追TFBOYS屬於“都解放了,你想起來當兵了”,但我覺得追星的情感都是類似的。當了媽媽以後,我更能體會到養成系的魅力和他們的不易,也在追星中學到了一些育兒觀念。王源一路走來,他的父母也爲孩子付出了很多,我就想說以後不管我的孩子想做什麼,我作爲媽媽都應該去支持他、鼓勵他。

而且長大後追星的感覺實在太好了,讀書時沒錢,只能買點貼紙、飾品,現在稍微有點經濟實力了,前陣子王源鄭州演唱會,我毫不猶豫買了VIP內場的票。

不過中年追星也有麻煩的地方,要請假、要安排好工作、要安頓好孩子。出發去鄭州的路上,我還和我媽吵了一架,她很難理解我花2000塊就爲了看明星一眼。我很想告訴她,追星不是浪費時間和錢的腦殘行爲,它也給了我情緒價值和快樂,我想去見王源,不僅是因爲我喜歡他,更是因爲我想。

CC第一次去線下看王源演唱會。(圖/由受訪者提供)

我兒子現在5歲,每天晚上等他睡着,到我睡前大概12點,就是屬於我的自由時間,也是屬於王源的時間。老一輩的媽媽們大多是付出型,我們這一輩更多是悅己型。我很愛我兒子,但我覺得自己更重要,我得先照顧好自己的情緒,才能去照顧好我的孩子。

包括像演唱會和線下見面會,就像一個烏托邦,讓你可以短暫地從現實生活中抽離。我看完鄭州演唱會那天,回酒店邊看視頻邊哭,一直哭到第二天早上,那種戒斷反應就像做了一場夢。我跟我老公說了之後,他還開玩笑說我是“精神出軌”。

說實話,如果沒有家庭,可能我班都不想上了,我就想天天跟着王源。搶到票之後,我立刻就開始選衣服,選要化什麼妝、梳什麼髮型,真的比第一次跟我老公約會還要上心。

但我覺得在我們這個年齡追星,一定要把追星和生活分開,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家庭,美夢過後,我還是要及時回到既定的軌道,去做我該做的事情。

中年追星,

有時是一件孤獨的事

大鯊 48歲 15年後再次愛上陳楚生

和很多陳楚生的粉絲一樣,我也是通過《2007快樂男聲》認識他的,當時我還沒有“追星”的概念,也沒給他投過票,只是通過電視看節目。後來有一段時間他出來得少了,我也就把這個事忘了。

再見他就是兩年前《歡迎來到蘑菇屋》的時候了。雖然沉寂了這麼多年,但他沒有隨波逐流,身上有一種沉穩踏實、讓人安心的力量。

說起來還挺難爲情的,我之前也愛聽歌,但這樣專注一個人還是頭一回。原來我手機上沒有微博、小紅書、B站,爲了看他的動態都下載了。現在我的歌單裡前100首全是他的歌,他的很多視頻我經常會反覆看好多遍。如果有演出,哪怕去不了現場,只要時間允許我都會在網上看直播。

我女兒說我有點“瘋狂”,瘋狂這個詞用到我身上有點不好意思,確實挺用心的吧。我老公一開始說,這麼大歲數還追什麼星,後來在我的安利下也會主動要求看陳楚生的綜藝。我女兒經常給我買一些周邊,前陣子還幫我搶了8月長春音樂節的票。

(圖/pexels)

現在社會包容性越來越強,沒有人會歧視你追星,這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只不過是喜歡一個人而已。

不過我覺得我還沒到追星那種程度,說歌迷更準確一點。陳楚生的粉絲年齡跨度很大,像我這種大齡粉絲,很多都只是默默關注他的動態,希望他出專輯發歌就好。

和年輕粉絲相比,我還是比較懶,也就每天在微博超話籤個到,到現在連續簽了一年多。我也沒有加粉絲羣,總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在孤獨地追星,跟不太上年輕小孩的腳步。

打榜、做數據這個事我就弄不太明白,現在什麼都用數據說話,打歌、節目、話題度都要數據,大環境逼着粉圈往不理智的方向走。如果都是像我這樣“佛系”的,估計陳楚生也沒法翻紅。所以我有時候也真的希望,我能變成那樣努力的粉絲就更好了。

真媽媽或“媽媽粉”,

母職是一種處境

徐婧 研究“媽粉”的追星一族

2019年,我因爲自己追星,第一次關注到“媽粉”羣體。當時關於“媽粉”有一些爭議,網上有人說:“做什麼粉絲不好,非要給別人當媽。”我追星時更像是“事業粉”,所以我很好奇,“媽粉”是怎麼理解自己的身份,又是如何理解與偶像之間的關係的。

於是我和學生一起對“媽粉”羣體進行了爲期大半年的觀察和訪談,發表了題爲《數字化撫育:“媽粉”媒介實踐中的“母職”再造》的研究。

我們深度訪談的“媽粉”中其實一半以上都是未婚未育,甚至還有“男媽媽”,當然,也有幾位大齡已育的。他們的心態和行爲上也表現出一些區別。

很多未婚未育的“媽粉”反倒更加“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他們會操心偶像的事業規劃。但如果沒有達到預期,也會心疼偶像的付出,找各種理由來安撫自己和其他粉絲。

相比之下,年齡較長的“媽粉”更加具有行動力。比如有一位52歲的大姐,她就明確表示會通過氪金或其他實質性的行爲去支持偶像的事業,她覺得這是一種媽媽應該有的付出。另外,她也希望自己粉的明星能成爲子女的榜樣。

(圖/《德厚之女》)

所以“媽粉”其實是在模擬現實中的母職,通過替代性的撫育行爲達成情感體驗,我覺得這是“媽粉”在和偶像關係中的最大收穫。大家現在可能對真正進入婚姻關係持觀望狀態,所以會選擇在互聯網“無痛當媽”。而對於已經育兒的女性,她在追星的過程中,確實更容易代入母親的角色。

借這篇文章,我們其實是想說明母職不是一種天性,也許有一天大家可以通過更多元的方式去履行母職,實現一種新型情感關係。

“媽粉”情感的一個核心特徵就是“去性化”,他們對喜歡的明星沒有肉體慾望的投射。在訪談過程中,大家也會開玩笑說,當追的明星突然在某個瞬間呈現出了性感的一面,母愛就突然變質了。但他們很快就會說我只變質這一小會兒,我要堅守我“媽粉”的形象。

所以說無論是現實中追星的媽媽,還是互聯網上虛擬的媽媽,一旦承擔“母職”,大家就會被已經內化的性別權利關係和傳統的母職意識形態所約束,他們會認爲作爲媽媽,追一個三四十歲、很有性魅力的男星是不應該的。

如果從個體的角度來說,追星自由肯定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媽媽們,讓她們的情感需求得到了滿足。但從社會層面來看,只要不是白嫖黨,都不可迴避地被被捲入到娛樂工業體系的鏈條中去。甚至哪怕不花錢,只是打卡簽到,這種機制也規訓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思考方式。成熟的娛樂產業,把“母職”撫育直接轉化成了“媽粉”的數字勞動和消費氪金。

校對:遇見;運營:嘻嘻;排版:黃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