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醫學碩士:三甲進不去,縣醫院瞧不上

編輯 | Re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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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踏進同一家醫院的面試樓,莎莎的心態截然不同。

大四畢業時,她是抱着降級、妥協的心態,來這家人煙稀少的郊區醫院求職的。因此考研上岸之後,她第一時間“甩了”這家醫院。

如今,她捧着985研究生畢業證再回到這裡,卻成爲了被挑選、被嫌棄的那個——還是當年的小衆腎臟科,但候選人已經翻倍到18個,除了與她背景類似的碩士,不乏臥虎藏龍的博士。

被別人光環掩蓋的莎莎,最終沒有成爲那個幸運兒。

事實上,讀一個醫學碩士,人生反而退了一步的,不止莎莎一個。打開各社交平臺,醫學碩士的吶喊充斥着各個角落,“讀研讀了個寂寞”“垃圾碩士一枚,三甲進不去、縣醫院不想去”。

學醫伊始,他們就被灌輸“不讀研不讀博沒出路”的觀念,但讀完出來,三甲醫院的校招門檻無限向學歷金字塔尖靠攏、“四證在手”的牛人遍地開花,無論如何追趕,總是落後時代一小步。

但就此認輸,“退而求其次”下沉到縣醫院,又面臨薪資低、天花板低,錯付學醫這8年的苦澀。

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怪圈裡,醫學碩士們深陷自我拷問,也在屢敗屢戰中,努力追尋着光的方向。

公立三甲的門檻,看不到上限

在旁邊的考生打眼一看,很快說出具體病症,而自己盯了病理圖片近兩分鐘,毫無頭緒的時候,舒林知道這次面試又沒戲了。

走出面試大樓,迎面撞上北方幹冽陽光的瞬間,眩暈感襲來,她知道這是熬夜的後遺症。

頭天晚上十一點多,正準備休息的舒林,突然接到這家省三甲的電話,通知她第二天上午面試,這讓多次止步首輪的舒林激動不已,“我當時一個人在酒店的牀上又蹦又叫,服務員還過來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而爲了增加勝算,她當即決定通宵夜戰,突擊薄弱的知識點,第二天灌了一杯特濃咖啡,就早早趕去面試。

但一到現場,她就感覺事情不妙。

儘管招聘要求寫着碩士及以上,可在場的12個面試者中,除了她是(雙一流)碩士,其他人都是博士,學歷降維打擊一目瞭然。

看到面試流程後,她的壓力更大了。採集病史,大家不分伯仲;文獻通讀,舒林順利完成,但科研經歷更豐富的博士表現更優......直到分析病例圖片,她徹底被拉開了。

結果如預期,她沒再收到通知,“有點難過,可別人很厲害也能接受。”

然而後來,她得知那個在分析病例上很厲害,讓她豔羨的博士也落選了,醫院最後錄取的是其本院的博士。

說白了,除了學歷,背景、人脈也是三甲的門檻一環。

對這一點,伊一最有感觸。作爲老八校研究生的她,被學姐們耳提面命,深知關係的重要性,沒背景的她試圖自己找“關係”。

一開始,她通過各種渠道蒐羅意向醫院主任醫師的聯繫方式,挨個兒發短信推介自己,“文案找學姐把關,從榮譽到規培表現,未來展望,力求完美呈現。”

可發了幾十條出去,幾近全軍覆沒。不甘心之下,她更進一步查到這些主任醫生的出診時間,提前等待,趕着對方快下班時上去攀談,順便遞上簡歷。

當然,很多時候也是被敷衍打發的。不過,機會終究還是眷顧有準備的人,不斷嘗試下,她終於得到了去一家三甲醫院面試的機會,且一路殺到了終面。

此時和她競爭的只剩一個同專業、相似學歷的女生,而女孩的終面出了紕漏,“我們那時也混熟悉了,她先進去的,出來的時候有點沮喪,對着我來了一句‘我有個專業問題沒回答上來’。”伊一說道。

忐忑的伊一匆匆安慰對方几句,就開始了自己的面試,得益於身經百戰,她整個過程都非常流暢,面試官滿意的點點頭,笑着說結束那一刻,她覺得“十拿九穩”了。

但事實證明,她高興的太早了。

出了醫院,她直接拐進旁邊的飯館吃飯,坐下沒多久,她就看到那個競對女生和醫院的一個醫生熟絡地說着話,結伴進了對面的飯店。

伊一心裡騰地升起了不安,而很快她的猜測成真——關係戶留下,表現更優的她出局了。

相比舒林、伊一,畢業於另一所老八校的霖霖無疑是幸運的,她比較順利地進入了一家省三甲。但這是十八般武藝樣樣拔尖促成的結果。

規培期間她就開始嶄露頭角,在每一個科室輪轉,她都能做到拔尖。通常是剛輪轉到一個科室,就能迅速把控情況。

“一次我前一天剛輪轉到內科,第二天就被主任醫生點着彙報病人情況。”霖霖說道,但她對答如流。

隨着病人的基礎指標特徵、白細胞具體數值等情況不斷詳細、準確輸出,主任聽得驚訝不已,當場詢問了她的名字,之後的教學中,也很關照她。

而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能做到這一點的背後,在於她投入了大量精力做病人系統化管理——規定的記錄之外,她還會在查房前再查看一遍病人情況,瞭解病情變化,做好記錄。

非工作時間也絲毫不放鬆,連睡覺都會設置專門的時間表,一到時間隨時在手機上查看病人的情況,這讓她對管理的每一個病人的情況都事無鉅細、瞭如指掌。

“其他醫院來進修的醫生,一度以爲我是本院的正職醫生,很多情況都來問我。”霖霖說道。

除了實踐工作,她在科研上也不遑多讓,臨到畢業手握三篇論文,其中一篇是英文SCI,含金量很高。這些軟硬實力兼備,讓她最終斬獲了三甲的offer。

然而像霖霖一樣處於金字塔尖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是像舒林和伊一一樣,在門外徘徊。

學醫八年,不是爲了去小縣城將就

1、2、3……40、41、42,從頭數到尾,一毛確認同屆畢業的128名醫學碩博生裡,只有42人落實了就業去向,剩下2/3未工作的同學裡,大多數人應該在等待三甲的橄欖枝。

她很能理解大家對三甲的執念:“讀了8年書,不是爲了將就。”

實際上,醫學生成長週期較長衆所周知:5年本科教育和3年住院醫生規培只是“起步價”,想要在業界發光發熱,至少寒窗苦讀十幾年。

更何況,醫學相比其他學科,課業壓力大了不止一星半點。

對沐子來說,學醫就相當於把高三複制到了大學——每週滿滿當當40多節課,期末動輒十三四門考試,且科科都要重點背誦,救護車“拉人”的情節從不會缺席期末周。

但相比於規培的痛苦,校園生活的煎熬,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走出住院樓,夕陽照在臉上那一刻,沐子有種重獲天日的感覺。此前,她已經連續加班三天,從未踏出過大門一步。

“生產隊的驢可能都沒我折騰。”沐子苦笑道,規培不會給小白多少緩衝期,幾乎都是直接上手開始幹。

白天上班,她要在查房、寫病歷、換藥間連軸轉,期間還會接到急診無數的電話,遇到手術扎堆的情況,再累也要打起精神應對。

到了夜裡,就更不能鬆懈了。沐子記得,有一晚她正在值夜班,一位病人家屬憂心忡忡地找到她,說病人晚上精神不是特別好。

這位病人她之前查看過,並沒有發現異常,但再看到其昏沉的模樣,沐子直覺不妙。她火速給病人上了監護,發現心率只剩40-50次/每分鐘(正常爲60-100),並且心音、血氧情況也很糟糕,吸氧之後也沒有完全好轉。

發現問題後,沐子第一時間通知了上級醫師,並爭分奪秒進行了補液等治療措施。很快,醫生接過了搶救接力棒,但病魔來勢洶洶,那位病人還是在當晚離開了人世。

這件事對沐子造成了極大衝擊,後來每次值夜班,她會更加盡職盡責地關護病人,隨時隨地處於“艦長狀態”,聽到電話鈴響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但長時間高強度地透支身體和精力,是不可持續的。沐子一直有排卵期出血的毛病,規培的三年裡,病情變得越來越嚴重。

尤其是疫情期間,沐子所在的科室從原本的32個牀位,猛增到70個牀位,她曾連值四十幾個小時的班,中間插空睡2小時,直到生理期大出血才停止工作。

正是如此漫長的成才歲月,和異於常人的求學艱苦,讓沐子們深刻體會到,“進三甲纔對得起這麼多年的努力。”

最近整天在診所無所事事的陳醫生,就非常渴望跳槽到公立三甲。

他在一傢俬立醫院工作了幾年,明顯感覺到患者在減少——以前每天能有7、8個病人,現在通常只有1、2個,有時空坐一整天也等不來一個病人。

陳醫生十分後悔當初沒拼一把:“在大醫院馬太效應越來越明顯的當下,不進三甲意味着收入、職業發展都會受限。”

可以看到,近兩年公立醫院平均診療人數增長高於民營醫院,其中,三級醫院對一二級醫院的虹吸愈發顯著。

而患者用腳投票,一方面會影響醫院收入,最終與醫生的荷包掛鉤;另一方面,也關係着醫生能否積累行醫經驗以及產出科研成果,實現“越老越吃香”的終極目標。

比如,找不到工作的舒林,本可以回老家縣醫院“躺平”,但她不願走這條退路:“一個縣級醫院,沒有住院部只有門診,你敢信?”

據舒林介紹,因爲看病越來越方便,疑難雜症的病人往往傾向於去大醫院就診。自己留在縣醫院,見到的只是溼疹、蕁麻疹等常規病,可能幹五年、十年還是隻會看這些小病,評職稱、跳槽的底氣都沒有。

“三甲醫院可以給背景加分,但進了縣醫院就很難翻身了。”舒林說。

因此,今年沒找到工作的她,決定死磕三甲,哪怕是和下一屆一起卷也在所不惜。

後記

其實,三甲是個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想出來。

在舒林、莎莎等仍孜孜不倦找機會進三甲時,成功留在規培所在省三甲的婁山,卻已經開始想逃離了。

“看似很風光,實際不過是白衣民工罷了。”婁山用看透一切的語氣說道。

入職後是長達一年的試用期,期間每個月只有2000塊的工資,交完社保基本只有一千多,連吃飯都不夠,更別說覆蓋其他生活所需。

從工作的第一個月開始,婁山每個月都要靠家裡補貼2000,才能支撐起生活。每次拿錢時,心裡總自嘲地想,“沒錢可別學醫,耗不起”。

他想過努力拼一把,儘快擺脫這種情況。但向上走的路,也逃不開內卷漩渦,學歷、背景、論文還要繼續拼。

婁山聊到了曾看過的一個紀錄片,某著名三甲醫院的一位臨牀經驗豐富的兒科醫生,因爲學歷原因,一直評職稱不順,工作15年工資只有三千多,最後不得不辭職去了私立醫院。

“這些坎,我早晚都會遇到,碩士上面還有博士、博士後。學歷外,還有論文、專利。”婁山悵然表示。

拿着生存線以下的工資,在掙不脫的現實束縛中前進,讓他時常懷疑:自己還能“用愛發電”多久?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特別鳴謝博主“沙羅雙樹的誓言”“Emmon_石一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