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大橋頭的飄丿歲月

阿寶大橋頭的飄丿歲月(示意圖/達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一九五〇年代的臺灣隨着全球分工逐漸變化,經濟逐漸發展起步,因爲工業發展的勞動力需求,女性得以離開家事束縛進入職場,有經濟能力後開始有不一樣的可能。各種傳統束縛的解放與生命的可能,是一波波拉子集結運動所累積出來點點滴滴的改變,並非一夕之間完成的。她們的努力或許在她們有生之年無法享受到制度的改變,但她們的不放棄讓臺灣社會得以轉化成一個更同志友善的社會。

本書廣義來說是社會正義轉型的一部分,讓以往被歧視被封閉的身影,透過訪談的方式呈現出來,瞭解前人走過的歲月,讓被壓迫的歷史不再發生,也能讓年輕一代及社會大衆瞭解,上一代甚至更早期的女同志她們的生命是如何活下來、經歷過什麼樣的歷程。透過親身訪談的口述故事,每一段生命真實呈現,而不只是理念與口號,更加令人感動。

精彩書摘

短髮、全套白西裝,騎着孔明車,一羣「穿褲仔」的「女生」,在延平北路穿梭而過。這場景發生在半世紀前,臺北最熱鬧的大橋頭鬧市街頭。阿寶回顧,「當時我十七歲就和一羣同款穿褲的結拜,我們有十三個人,我排行老七。」

當年可沒有「小版男裝」、「中性服飾」這樣適合的成衣,生理女性要穿西裝只能訂做,他們習慣去當時的西裝名店「猴標」量身訂做。如此大費周章、不惜花費,關乎這羣「穿褲仔」的面子,是某種「兄弟相挺」、「江湖面子」的道理。

不同於現在常見生理男性「兄弟」出場的全身黑西裝、開黑頭車展現排場氣勢,當年這羣現在被稱爲、被喚作「穿褲仔」的一羣人,卻是以全身白的裝扮,表達對友人長輩喪禮的厚重禮數。

從小就開始男裝打扮

阿寶出生於一九三八年的員林,上有二個哥哥,是女生排行的長女,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阿寶小時候穿的是哥哥長大留下的男生衣服,「阮老母把我穿成男孩子的樣子,穿習慣了。家裡做生意又種芭樂,要穿成這樣纔不會被男人欺負。」

十三歲跟着姑姑到臺北,和姑姑一起住在他工作的鐵路局(現在的臺鐵)宿舍,開始在臺北生活。做過各種工作,早餐店、豆漿店、在電影公司送片到各地戲院、百貨公司⋯⋯拿到薪水就寄回員林老家給父母。後來也曾經自己做過三年生意,跟果農包山(契作),荔枝、龍眼、蘆筍收成了,再交給公司做罐頭。

出生到少年時期,歷經了日本人發動太平洋戰爭、日本戰敗投降離開、國民政府接收、蔣介石政權來到臺灣⋯⋯大時代的風雨和當時經濟的困頓,全不在他的回憶出現,因爲他自己「風光」的一生比大時代故事還精彩。

剛見到阿寶的時候,他穿着短褲,短短的頭髮,就是一個鄰家大叔,或是一位親切爺爺模樣。

作爲聽故事的人,心裡有些疑惑,「你小時候曾因爲不像女孩被罵嗎?」「家族、鄰居、同學會嘲笑或以奇怪眼光看待嗎?」

這些問題來不及問,阿寶就像打開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就自動沒停止地流出。二○一三年訪談時已經七十五歲,就像許多人家中的老爸爸、老爺爺,話起當年勇的那種、敘述帶點抑揚頓挫的霸氣,一股腦兒的重現他超過半世紀的風光勇事。作爲晚輩,聽得津津有味、嘖嘖稱奇,也不想/不好打斷他的興致。

這羣一樣「穿褲的」老,白天工作,晚上就混在一起。常在外面混到夜裡兩、三點纔回到臺北車站附近西站阿姑的宿舍,怕被罵,後來就搬出來在三條通租房子住。

他們這羣臺北掛的,到處玩到處交朋友,一個牽一個,也認識了同樣「穿褲的」臺中掛、基隆掛、艋舺掛。在那個近半世紀前、社會還不瞭解同性戀,更談不上接受的古老年代,「同性戀」、「同志」、「」這些名詞還沒有成爲當時這羣人身分認同的時代,他們已經找到同類相聚,也跨越縣市往來互動。用現在的想法來看,這已經形成了「準同志社羣」!

這羣人見面少不了酒,喝起酒來不囉嗦,常常是整罐整罐地喝,早期是喝竹葉青和高粱酒,後來臺灣開始有進口酒了,也喝威士忌。

酒量這麼好,現在還喝嗎?

「二十年前戒了!有次兩個人喝了三罐高粱,喝到燒肝,吐到連膽汁都吐出來。」後來去給員林一位九十歲老醫生看,才治療好。老醫生警告,他的醫術後輩沒人

傳承,以後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沒得醫了。老醫生閱人無數,還丟了一句,「我看你兩個月後就又會再喝了。」果然被說中,身體好了過兩個月又開始想始喝了。喝了幾次之後,老醫生的話浮現,想想這樣不好,才慢慢戒掉,那時候戒得很辛苦。

江湖義氣鐵漢柔情

阿寶行走江湖有豪邁之氣,五湖四海就講個義氣,人生風景有繁華有蕭瑟,起落之間總是不強求的隨遇而安。

在意氣風發的歲月,少不了江湖張力。人馬雜沓的大橋頭各路人馬彙集,難免也有不長眼的傢伙,有次大夥聚集玩拾巴啦(骰子),有人賭到身上沒半毛錢了,嗆聲:「你們是查甫的還是查某?」(你們是男是女?)說完被換帖的拖到巷子裡打。

「阮沒事是不會去欺負人,但如果侵門踏戶,那就太過分。」在外走跳,被環境訓練自我保護的強悍,但是鐵漢也有柔情,遇到弱者,心腸軟的個性又藏不住。

以前常去的吉林路賣水果阿伯就曾笑他,「吼!那個人就是專門騙人的,你還被騙!」阿寶心中自有一把衡量人心的尺,「被他騙也只是騙吃飯錢而已!他就說他三天沒吃飯了,我只是煩惱人家沒吃飯。」

有次去臺南下營玩,有個女人在賣芭樂,他說,剩下的三顆要賣完才能去買米買菜煮給小孩吃。阿寶聽到二話不說,丟一千元給他,芭樂也不要了。一羣同行朋友笑他,芭樂沒拿還給人家一千元。阿寶說:「三個小孩等着吃飯,你聽到不會難過嗎?我叫他趕快回去煮飯給小孩吃。」

古早時的交友撇步

二十六歲開始交女朋友,前後曾有十八位。什麼?古早不是沒有同志社團、沒有同志社羣也沒有網路嗎?竟然有十八位女友!「女友都是去哪裡認識的?」

「兩個女孩走在一起,我們一羣就起鬨,來去撞他,撞瞭如果他不會罵我們,這才交得到。」

聽到阿寶說的,讓人睜大眼睛嚇了一跳。他講得直率誇張,其實是爲了吸引路上女生,騎孔明車故意製造的假車禍。在那個沒有社羣、沒有同志社團的年代,喜歡女生的女生,也只能挖空心思,想出這種「不打不相識」的妙招。

看起來是情場高手的阿寶感嘆,「現在的女孩比較沒定性,不像我們那時候交的女孩單純。」

形容自己「很壞」,女生看一個愛一個。不過他「花心」倒也不一定是我們心中想的那樣,「十八個女友交往時間沒有重疊,後來他們都去結婚了(異性戀婚姻)。只有住恩主公附近那個,等了我四年。四年跑給他追,他找不到我。」

這羣從年輕「穿褲的」,從十幾歲開始混跡大橋頭。經常混夜店,換帖「兄弟」各行各業都有,有人來自延平北路的五金行,有人是知名冰淇淋老闆的養女,也有人家裡開金紙店。到現在還有「相找」(互相往來)的只有三個,其他的都散了。

那時候常混酒家,「有查某的那種」(陪酒小姊),出手闊綽,小費比男客人給得多,「我們叫的女人絕對沒有讓他轉枱的。」

這些換帖交往的都是「上班的」,也有人和歌仔戲班的當家花旦交往,阿寶喜歡的卻是鄰家女孩。「我不愛上班的。有的上班的女孩都會拿錢要給我用,我不要。」女友對他好,來就幫他洗衣服、燙衣服。有時阿寶玩到半夜纔回家,女友還起來煮點心給他吃,非常照顧他。

「而且我交往的大都是獨生女!」他回憶着,「臺中那個建築師的女兒、住杭州南路還有住汀州路的,也是獨生女。」有一個,只要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聊天,就覺得他看上人家,開始吃醋。「他很盧,吵到後來,他的父母還來拜託我要讓他。」

「女友父母不會反對你們交往嗎?」聽到這裡,訪談的我們忍不住問起。「不會反對才叫我讓他三分啊。」

女友們最後總是踏入婚姻

不過,當時社會仍普遍有「結婚纔對」的價值觀,「有的要去結婚了,我也是說好,讓他去結婚。也有女友不去結婚,我硬叫他去結婚。捨不得的,變成我跑給他追。」

對我們來說,兩人相愛不是應該一起對抗逼婚嗎?「你支持他們去結婚?」

「人家父母來拜託我啊,算說是父母都已經放軟(身段)來跟我拜託。他們說,要不然你們(即使繼續在一起)最後也沒有辦法那個(結婚)啊。」

「你不會覺得難過嗎?」

「要說難過也沒什麼難過,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那時候我的女人太多。」

他用一句聽起來很臭屁的炫耀話,看似輕描淡寫爲當時的心情註解。這其中,究竟是陽剛慣了所以不讓人看到傷心柔弱的一面?還是,面對不可能撼動的、當時的社會壓力,只能被迫認清現實的無奈妥協?

十八位女友大部分是中部人或南部人。有一次,和結拜「兄弟」一起去北港玩,認識了當地的女孩,騎着孔明車在北港玩了一天。後來女孩和父親跑到臺北,找上阿寶的姑丈要提親,姑丈哭笑不得就說,「他不會娶你啦!」對方以爲是擔心聘金問題,還說:「我們不收聘金啦!」

阿寶一邊回憶早年的風流韻事,一邊自我解嘲:「我不說話,沒有人知道我是女生。以前在員林做生意時也有一個,去跟我老母說要提親。」儘管他當成趣事在講,還開玩笑說,這女生眼睛看不清楚,但是認真細想,這些被當笑話的情節,也就是隻準生理性別一男一女結婚的婚姻制度下、對同性戀人的不公平。

自己也踏入異性婚姻

和邂逅的女孩無緣相伴,和豐富情史裡交往過的十八位女友也沒有機會結爲連理,阿寶卻意外地進入異性戀婚姻。

「後來怎麼會結婚呢?」

「講起來你們會笑!」

本來還擔心,問一個老結婚的事,會不會太冒犯,阿寶倒是很大方地用這句話開啓故事。

「本來是我的女友和他交往,後來女方父母反對,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我爲了打賭跟男方嗆聲:『不然我敢嫁你,你敢娶嗎?』他就說:『娶就娶啊!』」

阿寶說,結婚前先生就知道他是「交女友的人」,兩人結婚後生了四個小孩,先生在婚後並沒有限制他,阿寶依然在外「走跳」。

彷彿是生命中意外的篇章,又似乎是和一個的生命格格不入的人生插曲,說故事的阿寶沒有太多描述,很快速地翻過這一頁,只是心有所感地說:

「阮頭家(丈夫)講起來本性不錯,他是湖北人,大我二十歲。憑良心說,他給我很大的自由。」

飄洋過海遠赴日本工作養家

四十二歲那年先生過世,沒有留下什麼財物,當時最大孩子十九歲,其他三個還在念書。面對龐大經濟壓力,阿寶毅然決定前往日本工作賺錢。

「要不然在臺灣沒辦法賺錢,房租錢也不夠!」

這一去就是十一年,除了初期曾回臺一次,後來幾年完全沒回來。「當時機票很貴,去日本工作是辦『黑的』(非法),如果一直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出得去。乾脆(久待)賺夠一點。」

阿寶在酒店做吧檯,十一年間換過六家店。剛去的時候也不懂日語,慢慢學,接待客人要說的日語一個一個用國語寫,貼牆上當小抄。日本薪水高,前期五年月入約(臺幣)六萬,後來日文流利了,後期月入十多萬。

阿寶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招呼我們吃麻油雞湯,知道我們要來,他煮了一大鍋,香氣撲鼻,這麼好的手藝原來是到日本工作時給逼出來的。

在臺灣有人服侍,從來不進廚房,到日本爲了生活,四十二歲纔開始學煮飯做菜。當時日本習慣用瓦斯煮飯,完全不會煮,剛開始不是沒熟就是燒焦,煮的菜被住一起的人嫌不是太鹹就是沒味道。後來一位也是臺灣去的、店內的紅牌慢慢教他,才漸漸學會。

四個小孩當時自己在臺灣生活,靠當時已經出社會工作的老大「同」照顧其他的弟弟們。

在日本工作十一年,後來自己租了公寓,白天沒上班時去打柏青哥(小鋼珠),要去哪都沒人管。一個人自由自在很符合阿寶的生活習慣。「大兒子要娶某(老婆),拜託我回來。」

混跡天涯,看盡人生,雖然不曾和女兒面對面問過,阿寶很早就看出女兒也是喜歡女生。「我又不是看不懂,我早就看出來。我形形色色的人看太多了,他讀高中畢業以後就知道了。」

年紀大了,阿寶腳不若年輕時有力,不再如以往全臺跑。偶爾腳痛,現在一起住的女兒會帶着他去看醫生。假日也常常在女兒接送下,到外面吃飯或是和老朋友聚聚。兩人一起生活,互相照顧着。

經歷過那個對不婚者總會給壓力的社會,問阿寶會不會煩惱以後女兒一個人?他說:「說不會想是騙人的,做人家父母的都會。我也是想過,如果未來有一天我眼睛閉上他怎麼辦。」

不習慣直接表達親情的阿寶,一如年輕以來的江湖來去的瀟灑,不曾去過問女兒的情感狀況。他向來不喜歡人家念,也一樣不去管別人。

「人生是人家的自由。要不要結婚是他的自由,不嫁以後比較清閒,有人結的不好也是煩惱。」以前兒子還說,不要姊姊嫁給醫生、警察,阿寶直接罵他,「你做人家弟弟的,管人家管那麼周到。」

(本文摘自 《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

成立於一九九八年六月,關注臺灣同志平權運動,致力改善LGBTQ+同志處境,爲臺灣歷史最悠久的全國性同志機構。

現有工作小組:接線、愛滋、家庭、教育、老同、性權、親密關係、跨性別,以及南部辦公室。由十三位專職人員,帶領超過四百位義工推動各項同志議題倡議及社羣服務工作。(熱線網址https://hotline.org.tw/)

採訪撰文

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老年同志小組口述歷史訪談團隊

熱線老同小組於二〇〇五年開始運作,關注同志老年及同志生老病死議題,透過「光陰的故事講座(二〇〇七年起)、「老年同志口述歷史訪談及出版」(二〇〇六年起)、「年度主題網路問卷調查」(二〇一七年起)進行倡議及社羣教育。舉辦「彩虹熟年巴士」出遊活動(二〇〇八年起)增進跨世代交流。舉辦「熟女聊天會」、「熟男聊天會」提供中年同志與社羣連結機會。老同小組目前有義工約四十人,年齡從二十歲到五十六歲。

《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