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KO愛子(上)

圖/可樂王

賴怡

人躺着的時候,與站着的時候,是不同的人格。我在那些起不來的早晨悟出來這道理。醒來後躺着滑手機,偶爾瞥一眼螢幕右上角的時鐘:先是該化妝的時間,然後該出門的時間、該擠上公車的時間、該打卡的時間,每組四位數字,逐一經過。它們都背過臉不看我。重新拉扯棉被,發燙的大腿夾住布面冰涼部分,木木的舒適包住我、擠壓我,將遲到的焦躁擠向邊陲,化爲可忽略的背景雜音。可是一旦站起身,我又馬上找回清晰又誠懇的嗓音,打電話給店長道歉,趕到霜淇淋店,擺出抖擻的姿態投入崗位。這麼一來,店長想罵人也罵不了太久,他會看起來像是那個破壞秩序的人。

人格轉換的機關是脊椎骨,脊椎骨從水平轉成垂直時,有力氣出門上班的那個人格就會出來接手。我經常這樣提醒自己,可惜只有直立人格把這件事放心上。

人在深夜時間,與其他時間,也有兩個不同的人格。不幸的是還不存在那種機關,能夠順時針 90度一扭,就將深夜快轉過去。

於是不可避免地,這天深夜,IG的小方塊又重新回到我的手機裡。右手拇指按出比老家電話還熟悉的一串英數字,而軀幹、頭頸等身體其餘部分則微向後靠、遠離手機,做出微弱表態:這是右手自己的行爲喔、我們整個人並沒有同意喔。

不知道我的自尊何時會回家,有種入室竊盜般的緊張,血管中奔流的欣快感因此更顯強烈。點入湯的個人主頁,感覺就像戒酒半年的第一杯威士忌,飲控期間的午夜炸雞。

頁面仍舊一片空白。

湯在分手當天清空了帳號。放大他的頭像,還是同一張黑白照片沒變,只露出雙眼和頭頂,畫面上方三分之二都是天空。剛認識時他用的就是這張照片,後來一度換成我幫他拍的,分手後又換回來。

照片中,湯的齊耳直髮被暖風颺起,幾莖髮絲吸飽陽光而斑駁透亮。忍不住伸出食指拂順照片裡的頭髮,無意間下拉、刷新了頁面。頭像竟恰好在這一刻更新,變成一張出遊的彩色半身照。空白頁面也冒出唯一一則貼文,是張空景照,看似從某飯店房間往外拍,白色落地窗框裱着草皮與晴空,草皮上躺着一顆半癟的粉色汽球,自動除草機默默工作,空氣是飽含水氣的淡藍,默默流露出歡愉過後的百無聊賴。

說明欄沒打字,只有一枚白色愛心。

心中猜想電光一閃,我忍不住要去印證,那衝動近乎於技癢。

不出三十秒,從第一時間對這則PO文按讚的數個帳號中,鎖定了一個女孩子。AIKO愛子,五千多人追蹤的年輕刺青師。愛子最新的照片是件銀白半透明長袖貼身罩衫,若隱若現,透出斑斕的刺青填滿左臂左肩。看起來像對着飯店走廊的鏡子自拍。我藉由走廊上的品牌色與大型雕塑,搜出飯店名稱,再從訂房網站的房型照片裡,找到湯最新貼文中那扇對開的落地窗。最後是對愛子這篇貼文按讚的一百多人名單,湯果然名列其中,明明不是他平時感興趣的內容。八九不離十了。

上網窺看對象的前任、或前任的對象,大概就像自慰:多數人都有自己一套熟練手法,從不討論,只在這樣墮落的夜裡默默精進。

遇見前男友的理想狀態是什麼呢?

熬到下班,我在百貨公司的更衣室摘下口罩,換上便服。衣服只求舒適順眼,但花時間把眉毛畫出精神,其他部分淡妝,口紅選最提亮氣色的自然色。脫掉制服帽子,解開發髻,將長髮梳到蓬鬆再紮起,挑出幾縷碎髮展現隨性,但不夠好看的碎髮全都要夾妥藏好。

離開時碰見同事W,他盯住我幾秒,平日散發的冷空氣好像柔和了一點。

遇見前男友的理想狀態是,不必盛裝,不用太辣,要看起來狀態好,更要傳達出這個好狀態就是自己的日常。

鬧區十字路口,寬闊斑馬線上人流滾滾,夜色鮮活,在冷氣底下冰了一天而僵硬的心,總算淺淺地跳動起來。

眼前多是出來吃飯逛街的年輕男女。分手後才注意到,情侶有那麼多種方式同行,牽手的、挽臂的、共用一隻外套口袋的。

湯不喜歡牽手。幾次被不着痕跡地放開後,我也假裝自己不需要牽手。但我會挨他很近走路,近到內側那隻耳朵聽不到風和交通,只聽到他的肩膀和胸膛,和關在我們中間的靜謐。我喜歡他影響我的聽力。

挺直背脊,走進川流的人潮,不動聲色飛快地掃描迎面而來的行人。常覺得在這裡站一天,或許能見到半個臺北的居民。這麼多的人,有一個湯混跡其中一點也不離奇。

不想太快回到獨居公寓時,我就繞路來這裡,想像即將和他巧遇。

過去幾個月,我在十字路口分辨身形和湯相似的男人,但是今天,我的眼睛一直往情侶檔中的女方臉上跑,尋找愛子的身影。腦海中湯的輪廓變得有點模糊,反而是愛子的幾張照片,幾乎烙印視網膜上。畢竟這幾天我反覆放大那些影像,研究她的身材、五官、妝容、穿搭──愛子更纖細、我的身材更突出;至於打扮,有時候她穿得太過前衛、時尚到繞了一圈反而接近土氣,普通人反而比較看得懂我的風格,大概?

我在網路上找到她的本名,就讀的小學中學大學,兩年前在旋轉拍賣出售的外套和雜貨,高中時和朋友互相標註的活動感謝文,國中參加學生美展得到佳作的那張油畫(畫的是港口漁船)。

七年分的IG貼文,拼湊出愛子的刺青師之路:剛進大學時,愛子陷入「迷茫和墮落的無底洞」,直到帶着五百張個性強烈的塗鴉成爲刺青店學徒。師傅據說是傳統日式刺青風格的大師,刺的都是威風凜凜的武士、龍虎、鯉魚、海浪。愛子出師,又重新走回最拿手的病嬌少女風格,客戶也以年輕女性爲主,她的刺青,無論美人魚、精靈、獨角獸、水母、水晶、蝴蝶、牡丹、彼岸花,都使用甜膩到近乎有毒的粉色調,暈染着迷幻而極盡複雜的色彩。

她刺的某些圖,在我看來,幾乎像是走進吃到飽餐廳就連吞十盤甜點,或者一旦開始流淚就索性痛哭直到嘔吐,實在缺乏節制。但不得不承認,在客戶回傳的大量刺青復原照中,那些女人的身體,都被她的刺青映照出某種魅力,教人羨慕,又教人迷惑。

轉進小巷,止步在和湯吃過兩三次的日本料理店前,鐵卷門貼着工筆寫成的公休公告。如果他路過,肯定也會停下來看一眼,可能是一小時前,可能是明天。

搭乘商場電扶梯向上,每道轉彎都是一次開獎,我仰面,從扶梯旋轉的空隙辨認樓上的人影,像要迎接幸運的泡泡從天而降。他(和她)可能在這間古着店,那間冰室,可能是掛着橙黃小燈串的週末市集裡,幢幢逆光剪影之一......。走啊走,走到店舖紛紛打烊,招牌燈箱一盞一盞熄滅,直到捷運月臺,也還有希望,餘光裡出入、停留的每個人,上車下車等車的乘客,都還包含着是他或她的可能。

列車即將進站。我刷到愛子的新貼文。

快照捕捉到一名青年,只有肩膀以下入鏡,正拎着兩隻沉甸甸塞滿夜市小吃和手搖飲料的塑膠袋,往客廳小圓桌一放。再熟悉不過,是湯的手臂和他慣穿的衣物沒錯,地點就在早已永遠對我關上大門的他的租屋處。背景的玄關小吧檯上,新添了一盞鹽燈,火焰般溫暖橘紅,訴說着對我的拒絕。

這清潔有序的單身樓中樓,愛子永遠不會曉得它的歷史。那片隔開陽臺的沉靜灰色窗簾,老是惹得湯疑神疑鬼,因爲我無數次躲在窗簾後嚇他。儘管閣樓的牀鋪已經夠逼仄,不知道爲什麼,我們樂此不疲地挑戰在更狹小的平面上做愛:每週擦得光可鑑人的吧檯,樓梯間,桌上,甚至矮冰箱上面。

本來我會偷笑的吧。失落也有點,但我纔不願錯過一個人偷偷享受上帝視角的惡趣味。

壞就壞在,相片以毫無必要的清晰度,再現了他的身體。具體來說,是伸出T恤的一雙手臂。淡淡汗毛,前臂上的疤(十六歲偷騎摩托車摔車留下的紀念),皮膚光澤泛出些微汗氣。剎那間,我的鼻腔吸入他指頭上常帶的刮鬍泡香氣,舌面涌現出他體表的淡淡鹹味。

夏日暮色穿過鐵窗涌入閣樓,那刮人的藍色沉沉壓着他,他壓着我,比天空還重。熱已經剝奪我的力氣,夜晚正在剝奪我的視力,唯有體內的感知,隨他的律動通上了電,一遍遍愈加熾熱明亮。湯的短髮揪在我指間,迅速被汗漿浸溼,他的上背也冒出油滑汗水漸漸難以抓牢。我們快速失去光線。他的剪影扭頭,用肩膀抹掉下頷的汗珠,看不清表情,也知道潔癖讓他開始不自在起來。爲了避免他停下,我支起上身,往他胸前長長地舔了一口。

後來不曾想起過他的汗水味道(相當複雜深奧的味道,令人很想再確認一次看看),直到這張照片。原來「看到」比「知道」多出來的,是活生生的的身體記憶。(待續)

個人簡介

正在寫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想捕捉影像世代中的都市情感狀態。此刻回看,不知道爲什麼已寫出的篇章中,有大象、魚、海豚、蜥蜴、蛇等動物出現,下一隻會跑出什麼,我也很期待。

得獎感言

謝謝幫我試讀愛子的朋友,特別謝謝曉陽對標題的建議。永遠感謝身邊所愛的人們一直很支持我寫作。

在寫小說的世界裡,我只是個東倒西歪的幼兒,爲每一天的發現而驚奇,試着發聲說話,試着堆沙成堡,天黑時經常空手而歸,但每一篇的旅程都令我深深滿足。希望愛子有娛樂到大家,也希望未來能繼續寫好看的故事娛樂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