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KO愛子(下)

圖/可樂王

時常想起一支2000年代的翻蓋手機。

手機的塑膠外殼被粗鐵線一圈圈胡亂纏繞,鐵線扭成幾個醜陋的死結。有人打電話進來時,少年含怨瞪着手機。打電話的四十歲女藝術家將少年當作性玩伴,少年不願再被玩弄,又捨不得錯過她想起自己的時刻,只好每次眼睜睜看被鐵線鎖死的手機,在桌上震動、旋轉、掙扎,直到打電話的人自己放棄。

那是部將近二十年前的日本電影,現在翻蓋手機換成了智慧手機,但看來人類完完全全沒有長進,或許還更退化了。

店長在Line羣組公告新的工作規則:上班時間禁止使用手機。

我請同事W幫忙保管手機。爲什麼?他露出似笑似怒的奇怪表情。我老實解釋,W越聽面色越沉,最後粗魯地解開制服圍裙,「我不要,好麻煩。」說完快步奔向他的午休。

我果然沒能撐到自己的午休時間。冬天、平日、上午,霜淇淋店沒有任何客人,我脫下矽膠手套,剛剛解鎖手機(密碼鎖比起鐵絲真的太弱了),本來站在死角的店長像變色龍偵測到果蠅,啪地射出長舌,將我黏在牆上。

訓話內容從不玩手機是對工作的基本尊重,又講回他最常叨唸的霜料耗費太快、霜淇淋分量給太多。「原料不要錢嗎?將心比心,如果妳是老闆妳不會心痛嗎?」如果我是老闆,再考慮看看「心」是不是可能使用在工作上,打這分工把心拿出來用,才真的浪費了。

終於等到一句「下不爲例」,我垂着頭,從陳腐發臭的黏舌頭上脫身,W早已結束半小時的午休回到崗位。這次他一臉嫌棄地收下我遞出的手機,和自己的煙一起鎖進置物櫃:「妳至於嗎?」

真的是。我至於嗎?湯至於嗎?

爲了分散摸不到手機的焦躁,我認真開始回憶。湯收折傘時會一一拉順傘葉、再綁成整齊服貼的圓柱體。湯搭捷運時只坐面向前進方向的座位,否則寧可站着。湯抽獎前一定會作一回深呼吸再出手,就算只是出手戳一下便利商店螢幕上的折扣轉盤。

交往後,我將這些全都變成自己的習慣。這樣一來,處處都能覈對戀人的存在,將自己的身體重合於他的形影。我的生活有了秘密。

然而現在,每一天都是易碎的甜筒餅乾,空洞一目瞭然。我能做的,只有儘量不思考地將它填滿。

左手壓下霜淇淋機把手,右手持甜筒在出料口下,穩定以手臂小幅度畫圈,先往甜筒內部填充基底,接着一圈圈垂直向上堆疊,裝到標準高度時,左手扳起把手,右手下沉拉長出漂亮微卷的霜淇淋尖端。輕輕巧巧,不假思索地填滿,填滿,填滿。

我確定這是一種疾病復發,類似毒癮復發,或者暴食症復發。W一看到被撥亂的置物櫃密碼轉盤,就知道我試圖猜出他的密碼,想偷回手機。W生氣時,口氣比平常更冷,約莫從攝氏十度降到零度。他將手機插進我制服圍裙口袋,受不了地說:「我沒有要當妳媽欸。」

兩分鐘後,我點開愛子最新發布的限時動態。她隨手錄下路邊穿玩偶裝的黑耳白兔在拉麪店門口發傳單,配字曰:酷洛米萌翻。我倒覺得那隻酷洛米搖頭晃腦的模樣頗憂鬱,像動物園裡被囚禁出強迫症的老虎。十秒影片即將結束之際,傳來畫外人聲,我的心臟鼓譟起來。戴上耳機放大音量重播,果真是睽違幾個月不曾聽過的,湯的嗓音。

「好了嗎,我們走吧。」他說。

背景裡交通嘈雜,反而更顯得人聲更近,就在耳邊,幾乎能聽出體溫和吐息。

好了嗎,我們走吧。我蹲在置物櫃後面,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實在不該蹲着,我的直立人格遲遲出不來。直到店長殺到,還捨不得摘下耳機。

愛子獨自挽着購物籃,在商場地下二樓的外國超市貨架間遊走,整個人好似從巖井俊二《情書》走出來的人物。短到頸根的蓬鬆鬈髮和牛奶糖色膠框大眼鏡,把一張白皙的小尖臉遮得更小,粗織麻花高領毛衣外面再套傘形的牛角扣大衣,露出的手腕更形纖細。愛子比照片裡看起來更嬌小精緻,可愛得令我心痛。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硬生生大了好幾號,從臉頰到屁股,渾身處處臃腫多餘。

被解僱後,我有多日不曾登入IG。一面掂量存款與生活開銷,一面研究從前偶爾幻想的咖啡師和調酒師職業訓練(總之不想再做甜食了)。斷炊危機當前,想起湯和愛子,只像掠過眼角餘光裡的招牌廣告那樣,不興波瀾,輕輕飄去。申請履歷全數寄出那天,剛好是聖誕夜,心底有個小小的、癢癢的好奇,甦醒過來。

我以爲自己停用IG「多日」,其實僅僅經過不到六天,愛子新增了一則不痛不癢的甜點業配。鮮亮繽紛的IG版面映入眼裡,像盒色素糖果,膩味,卻停不下一顆接一顆塞進嘴裡,蝕痛舌尖。

她今天甚至都沒發限時動態。湯向來認真慶祝節日,今天肯定會爲女朋友做些什麼吧,不應該沒有吧?莫非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費心經營感情?或者,相反的──剛剛升起的優越感瞬間打消──難道他們太過珍惜相處,以致於她願意打破每天更新的紀錄,收起手機,眼對着眼,手握着手,全心投入到實體的兩人世界之中?

冒雨返家的夜路上,愛子更新:照片是以酒瓶代替枝葉組合成的一棵聖誕樹,中央貼上一張 GIF小動畫:兩隻卡通小狗共吃一根義大利麪。

我握緊傘柄,久違的,空虛而沉重的嫉妒襲來。冰冷的風鼓起雨傘,我迎風斷成兩半,腰部以上輕如保麗龍被吹上無光的城市夜空,腹部以下連同哭成爛泥的子宮,狠狠沉入下水道。

我認得那棵酒瓶聖誕樹,就位在不遠的商店街。向着長期凝視的螢幕對面、鏡頭的後方,我究竟能尋求到什麼?想清楚以前,已經在這間外國超市裡,找到了愛子的背影。

附近並不見湯的蹤影。去廁所嗎?我儘可能藏身在巧克力禮盒堆成的高塔後面,明知道應該在他回來前離開現場,卻一步也邁不動,全身石化,唯獨心臟不要命地跳。

愛子正在向收銀臺阿姨請求什麼,她說起話嬌細而急促,如果容易受驚嚇的小兔子會說話,大概是這種聲音。店員阿姨表示不能只買購物袋,她便隨意抓了一瓶最便宜的韓國燒酒,再加購容量最大的袋子。

眼前這個人,我完全不認識。

當然,我從未自以爲了解她,但應該也不算一無所知吧──畢竟一路看着她和湯從低調到公開,熟知她喜愛的輕珠寶品牌、她嚮往的車款,也知道她重新開始經營帳號後,就每日更新不間斷,即使追蹤人數一直卡在六千出頭,也沒灰心偷懶。甚至有些時候,我覺得沒人比我更瞭解愛子的魅力。

直到此刻,愛子立體地站在數公尺外,和我呼吸一室空氣,我不得不承認,我所知道的一切資訊,是張輕飄飄的包裝紙,宣示着「我有用心包裝喔」,此外幾乎可以和內容物毫無關聯。她給自己的標籤:刺青藝術、甜辣穿搭、情侶生活,對粉絲或對廣告商來說都很好懂,然而在連續的時間與無邊界的空間裡,我不懂該怎麼理解眼前的她。纖細、緊張、冷靜、嬌氣,也可能這些一時的印象皆是錯覺。她的真實就藏在看似無序的一團矛盾深處。她在想什麼,在乎什麼,她對湯真正的感受是什麼,我一丁點也不明白。

這三個月來無光、漫長、瑣細的窺看,分分秒秒都被吸進了手機螢幕的長方形黑洞裡,無一算數,甚至不給一聲迴音。

愛子結帳後沒有馬上離開,她選了不遠處啤酒屋的大落地窗當作背景,開始自拍。我意識到她買的外國超市大號購物袋,即將在這個畫面中扮演視覺焦點,提供一抹隨性的時尚感。

愛子做出類似大隊接力等待接棒的姿勢,向後伸出右手並且回頭,手上代替接力棒握着的,是雪白的自拍棒。她毫無多餘動作地以多種角度、神情回眸了幾次,旋即收起自拍棒,退到路邊修圖。

愛子的帳號很快發出了這張展現高度攝影、表演、編輯技巧的藝術結晶。誰都看得出快門按下時,愛子的右手正被人牽着,對方忽然停下腳步從身後對着她拍,捕捉到她將將回頭的剎那,剛好飄起的髮絲間,她的眸光含羞帶笑。搭配文字:「男友視角最高。」

宛如落雷天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打開久未造訪的湯的頁面,果然又恢復成零則貼文。一片空白中,他換回那張黑白的萬年頭像,相片中那雙眼睛沒見過我,沒見過愛子。相片中依舊陽光燦爛。

什麼時候的事?湯是否也告訴她,「不是妳的錯,是我需要重新來過」?湯開始入鏡後,越來越多人追看愛子的帳號當作追少女漫畫,她只好繼續供應粉紅泡泡,發佈還在交往時存下的檔案,或者今晚這種,約會的「間接證據」。

不知道出於對她,還是對自己的同情,我心軟得天昏地暗,回過神來人已站在愛子面前。

她低頭刷着手機,櫻色美甲喀喀敲擊螢幕,長睫毛有效率地上下刷動掃描訊息。落在她身上的光影瞬息萬變。我的拇指尖習慣性微微出力,真希望能像平時按住螢幕、讓限時動態停格那樣,壓住空氣讓她停格,以便仔細觀察。

原來愛子低頭也會擠出雙下巴。原來這是她身材的短板:全身纖細但髖骨和大腿顯寬,一向仰賴高明的穿搭和拍攝角度掩飾得很好。這些面對面才能看見的小缺點,令我感覺離真實的愛子更近一步。

然而,她猛然擡起的臉上寫滿警覺,我只得把已經跑到舌尖的「妳還好嗎」,硬生生扭轉成「妳......的耳環很好看!」她看起來疑慮未消,再補上一句:「妳是 AIKO 愛子吧?」

聞言,警覺瞪大的雙眼忽然彎成月牙,換上稍微過於熟練的親切:「哦,妳是粉絲啊。要合照嗎?」我也像突然想起臺詞的演員,接下去說:「可以嗎?謝謝!」

她並沒有重新從皮包抽出雪白的自拍棒,而是上身稍稍傾向我,擺出那個我熬夜研究千百次的專業完美笑容。我只好打開自己的手機前鏡頭,毫無感動地,按下一張和愛子的合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