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證回臺後不會有人找麻煩

返鄉記:李遠哲口述傳記(允晨文化)

一九八一年答應錢思亮院長說要幫忙之後,我就跟浦大邦一起從事原子與分子科學研究所的創設,所以有時候會來跟錢院長談。錢院長就說,行政院的會議之前有一個國民黨的中常會,很多事中常會決定了,行政院就做。他說他不是國民黨員,他不能夠參與國民黨的中常會。當時的總幹事是韓忠謨,他就代表中央研究院去開會。

這邊先回到一九七八年我跟浦大邦的談話。浦大邦是浦薛鳳的兒子,浦薛鳳在政治大學研究西洋政治思想,也做過國民黨的省政府秘書長。浦大邦是柏克萊畢業的,他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當教授,常常到柏克萊,用加速器做實驗,所以我會見到他。一九七八年,我隨美國科學院的訪問團到中國大陸,回來之後,有一天跟他在一起吃中飯,他就說:「遠哲,現在很多人都想到大陸幫忙,爲什麼不回到臺灣幫忙?」我說我想回到臺灣幫忙,但是我還有一個政治問題。

依照國民黨的看法來看,我是有社會主義思想的人。我在柏克萊就被盯上了。柏克萊有些同學打小報告。因爲我是比較左派的,思想是社會主義,要追求社會的公平合理,尤其對國民黨的腐敗非常不滿。那時候柏克萊只有十幾位臺灣人,臺灣學生很少。在柏克萊的臺灣同學會,除了一起郊遊、打棒球之外,常常討論這些事。

有一次,我們開臺灣同鄉會,大部分的人沒有來。有人就問說爲什麼沒有來,他們就說,這次主辦的人就是替國民黨寫報告的人。那時候有一個博士後學者,後來他不幸因爲penicillin shock過世。他脾氣比較硬,聽說那個人寫小報告。一個晚上,他約那個人到校園操場談話。他說,「你要老實說,你不老實說的話,今天你就回不了家。你到底是寫了什麼?」那個人說:「我寫誰是共產主義者,李遠哲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他一個一個把報告內容都講出來。那位博士後學者後來就跟我說:「遠哲,他的小報告說你是社會主義者。」

被說是社會主義者,我倒是不驚訝。一九六二年到美國留學之前,我想了解美國,因此看了很多有關美國的書,也看那時候美國領事館放映的電影。有部電影叫做Nothing Is Impossible in America,就是美國奇奇怪怪的事,很有趣的事。美國什麼事情好像都會發生。

我還看了巖波書店的兩冊書,叫做《美國人民的歷史》,就是一九三二年Leo Huberman寫的We, the People: the Drama of America。他起先是共產黨員,後來脫黨了,不滿共產黨的作法。We, the People 是描述在開會的時候,有一個國會議員要進來,因爲人很多走不進去,他就說:「讓開讓開,I am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people。」就是說我是民意代表。羣衆卻喊回去說: “We are the people.” 那時候我就對美國人民的歷史印象很深刻。

那個時候的美國,真的是人民的美國,人民當家作主這個概念是很深的。我到美國的時候,覺得確實是不一樣。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是在衰退,變得比較不理想。那時候像一個高中畢業生,他願意當清潔隊員或者是做消防隊員,他的薪水比助理教授還要高。所以只要努力工作,薪水都差不多,也都可以找到工作,不像現在,貧富差距拉得更大,更不合理。我年輕時思想是左傾的,他們這麼寫我也不會奇怪。

那時我是美國籍,回臺灣要辦簽證。因爲這些小報告,從一九七二年我第一次回國開始,每次到舊金山的領事館,我跟我太太一起去,我太太十分鐘就出來了,我要在那裡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籤給我。特別是一九七八年我隨美國化學代表團訪問大陸回來之後,我就在黑名單裡面,屬於不受歡迎的人物。因此往後的幾年我到大陸幫忙,其實也是因爲臺灣不歡迎我,國民黨對我是不歡迎的。

那時浦大邦說我們應該幫忙臺灣,我說我是很想幫臺灣的,但是我有一個政治問題。他就說,「這個問題我來解決,保證回臺之後不會有人找你麻煩。」後來簽證就真的比較容易了。這是一九七八年,浦大邦說要幫忙臺灣,要我一起來幫忙臺灣,當時跟中央研究院還沒有什麼關係。(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