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中東,落腳迪拜還是利雅得

把迪拜還是利雅得作爲開拓中東市場的大本營,中國企業需要仔細思量

文 | 韓舒淋

編輯 | 馬克

中東正在成爲中國企業出海的新熱點。

在地緣政治形勢愈加複雜、越來越影響國際貿易走向的今天,部分中東國家因爲相對中立的立場,成了吸引中國出海企業的有利因素。中東國家正試圖擺脫對油氣資源的依賴,實現經濟轉型,這給中國企業帶來了不可忽視的市場。

“每週都有好幾個中國人來詢問迪拜市場的情況,中國也是我們主要的貿易伙伴。”2024年5月,迪拜經濟旅遊局(DET)製造與出口發展部首席運營官Mohammad Al Kamali(默罕默德·阿爾·卡馬裡)對《財經》記者說。

迪拜是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第一大城市,該國七個酋長國之一迪拜酋長國的首府。作爲連接東西方的物流和貿易中心,迪拜覆蓋了中東、非洲、南亞乃至歐洲市場,已經成爲許多中國企業出海中東的第一站。

去往迪拜的中國企業,最初是基建、外貿類央企。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迪拜的龍城商場(Dragon Mart)2004年在迪拜城郊開業,20年來成爲中國小商品在中東地區的集散地,帶動大量民營企業出海貿易,龍城商場所處的中國城,聚集了大約10萬華人,佔阿聯酋華人的大約四分之一。

迪拜龍城商場大廳。攝影/韓舒淋

隨着中國製造的不斷升級,光伏、電動車這類“新三樣”也開始出海中東,並藉助迪拜這個中東的貿易中心,輻射到中東、非洲、中亞、北高加索地區。

產品出口在升級,產能出海則是這一輪中國企業出海的新重點,而迪拜正在面臨阿拉伯半島上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沙特阿拉伯王國首都利雅得的競爭。2016年,沙特推出《願景2030》轉型計劃,提出了投資規模巨大的轉型目標。沙特也正在利用這一計劃帶來的市場引導外資在沙特建廠,否則難以獲得政府訂單。

迪拜營商環境開放,擁有國際化的物流中心,相對便利的簽證政策,這讓許多跨國企業將其作爲區域決策和銷售中心,覆蓋中東、非洲、中亞地區。但在落地建設工廠,打造本地產能方面,沙特結合本國市場,有着更全面的政策,迪拜和利雅得已經開始形成競爭。

把迪拜還是利雅得作爲開拓中東市場的大本營,中國企業需要仔細抉擇。

迪拜街景。攝影/韓舒淋

出海升級,從小商品到新三樣

阿聯酋中國數字創新協會會長陳芝華在阿聯酋已經做了超過20年外貿生意,他也在開發龍城商場二期“廣深智慧廣場”。他對《財經》介紹,2000年之前,出口貿易以國央企爲主。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之後,鼓勵民營企業做外貿生意,大批企業出海開設商鋪。

2004年,迪拜龍城商場開業,不僅有當地的批發零售,還有轉口貿易,逐步成爲海外中國商品的集散地。“物流和轉口貿易是它的核心競爭力。”陳芝華表示,迪拜的信息、物流、人流、資金流都很發達,本地會展業也很發達,周邊國家的經銷商都會來這裡採購。

如今,龍城商場有數千家中國商戶,商場是小型的店鋪檔口的集合,銷售電子產品、家電、燈具、建材、服裝等各類小商品。龍城商場所處的迪拜國際城位於市郊,中國的餐館就有約400家,有大約10萬華人在當地經營,佔到了阿聯酋華人總數的約四分之一,當地已經形成了頗有規模的華人社區。

龍城商城的店裡不太容易看到中國人,店員多是印度、巴基斯坦裔的員工,他們的基礎月薪大約在兩三千迪拉姆(AED,約合人民幣4000元-6000元),根據銷售會有提成。

“這裡用人比國內便宜,中國人在這裡工資很高,一箇中國人的工資可以養三個外國人。”在迪拜經營兩輪電動車生意的韓振禮對《財經》記者說。他如今在龍城商場有多個門店,依靠國內的工廠供貨。“我不想在國內做生意,國內卷的太厲害,太辛苦。”韓振禮對《財經》感嘆。

龍城商場是過去中國貿易商出海的典型,新的出海企業已經在迪拜深耕。

成立於1965年的迪拜商會如今有超過5000箇中國公司會員,迪拜商會總裁及CEO(首席執行官)Mohammad Ali Rashed Lootah(穆罕默德·阿里·拉希德·盧塔)介紹說,許多中國的投資者都從事貿易,最近來自中國數字公司的諮詢越來越多,電子商務發展很快,像Shein、Temu這類公司在本地有顯著的市場份額。他還介紹,商會也收到越來越多金融科技公司(Fintech)的諮詢,以及越來越多資產管理基金的諮詢。

更有代表性的新變化來自光伏和電動車這類“新三樣”。

光伏龍頭隆基綠能2022年在迪拜設立了辦公室,如今已有30多名員工,其中既有中國外派的銷售、產品、交付、商務、法務、財務、市場等領域的員工,也在當地招攬了巴基斯坦、黎巴嫩、約旦、非洲等國家和地區的員工。

隆基綠能中東非地區部戰略市場部負責人劉曉茜對《財經》介紹,迪拜辦公室覆蓋的區域包括整個中東、非洲、中亞、巴基斯坦以及北高加索三國。迪拜政治穩定,經濟文化環境開放,有完善的港口物流設施,貿易自由。中東國家大多設定了綠色轉型的目標,且光照資源優異,開發潛力大,中資的工程總包公司(EPC)也大多在迪拜。這些因素考慮到一起,讓隆基決定將區域決策中心設在迪拜,更好地“走進客戶”。

中國汽車產業近兩年快速發展,也在中東有了更強的存在感。貿易商從過去把中東車平行進口到中國區賣,變成如今把國產車平行出口到中東賣。平行進出口是指未經品牌商授權,貿易商自行在車市購車用於進出口的貿易方式。

迪拜環酋汽車貿易公司區域銷售總監Juno告訴《財經》,環酋在迪拜做了五年的汽車進出口貿易,一開始是將中東市場的汽車平行進口到中國,一些中東市場銷售的汽車與國內配置不同,國內有市場。2021年中,公司開始做平行出口生意,將中國產的汽車經迪拜出口到當地和周邊國家。三年來,平行出口生意呈現指數級增長,而國內海關規則趨嚴,同時國內購買力下降,庫存很難消化,平行進口生意基本停滯。藉助迪拜的物流體系,環酋把大量中國汽車賣到了其他中東國家和北非、中亞、北高加索地區。

貿易趨勢的變化背後是中國汽車製造能力的提升。其中既有外資品牌在中國的製造,更有越來越多的中國本土品牌。

傳奇車業是迪拜最大的華人汽車貿易商,其所屬的傳奇控股集團在阿聯酋從事了十餘年的貿易。傳奇控股集團商業負責人馬乾對《財經》表示,公司2019年之前主要是做平行進口。2020年後,傳奇開始與國內車企接觸談出口貿易,隨着中國新能源車爆發,生意也實現爆發式增長。“趕上了中國汽車工業崛起的大勢。”馬乾說。如今,傳奇一年大約賣出1萬多臺車,其中中國品牌大約佔90%,平行出口到迪拜和轉口到周邊市場,其中油車和電車基本各佔一半,其餘10%是將當地的豐田等外資品牌平行進口至國內。

傳奇車業門口,來自其他地區的經銷商正在交流。攝影/韓舒淋

車企自身也在當地加強存在感。離龍城商場大約15公里車程,位於迪拜商業區中心的節日城廣場(Dubai Festival City Mall),比亞迪已經在此開設了一家旗艦店。比亞迪當地經銷商是阿聯酋家族企業Al-Futtaim集團,它同時也是迪拜最受歡迎的汽車品牌豐田的經銷商,在福布斯今年3月發佈的最具影響力的100箇中東家族企業榜單中,Al-Futtaim集團位列第二。

位於迪拜節日廣場的比亞迪旗艦店外景。攝影/韓舒淋

世界越亂,迪拜越繁華

作爲連接東西方的貿易和物流中心,迪拜也正在從新的地緣政治博弈中受益。迪拜在中東城市裡開放較早,物流設施完善,這讓它在數次地緣衝突中不斷藉機繁華。

以早在1979年就初步建成的傑貝阿里(Jebel Ali)深水港爲標誌,加上其附近地處迪拜南城(Dubai South)以貨運爲主的阿勒馬克圖姆國際機場,以及靠近市中心客運爲主的迪拜國際機場,構成了迪拜物流基礎設施的核心。

迪拜南城自貿區規劃模型。攝影/韓舒淋

迪拜南城(Dubai South)物流區首席執行官Mohsen Ahmad(穆赫辛·艾哈邁德)表示,阿聯酋14%的GDP(國內生產總值)來自物流業,阿聯酋在2023年世界銀行的物流績效指數中位列全球前12名。迪拜國際機場連接全球234個目的地,而傑貝阿里港則提供通往超過180條海運航線的連接,其中超過80條航線每週都有船隻發出。藉助出色的物流能力,儘管阿聯酋本地市場並不大,但通過迪拜可以輻射周邊區域市場,包括海灣國家、中東、非洲、印度以及一些歐洲市場。

俄烏衝突和疫情對供應鏈韌性的考驗,讓迪拜在新的變化中再次受益。

陳芝華告訴《財經》,疫情之後,國內過來考察的企業和政府代表團非常多。俄烏衝突之後,許多熱錢涌入了迪拜,全球中國香港、新加坡、迪拜三大自貿區,迪拜相對受益,房價比之前漲了大約三成,他常感嘆“世界越亂,迪拜越繁榮”。

馬乾對《財經》表示,迪拜的貿易政策比較開放,對新鮮事物接受度高,作爲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對其他宗教也較包容,因此能夠吸引來自全球的人口。再加上迪拜的地理位置優勢,以及基礎設施發達,這讓許多跨國企業將中東、非洲的區域總部放在迪拜,迪拜也因此成爲信息交匯的樞紐。

熱錢的涌入,以及不斷增加的人口,推高了房價,也帶動了房地產相關行業。相比之前,迪拜明顯“貴了”。馬乾介紹,從2023年開始,迪拜的生活成本漲了約30%,好地段辦公樓的房租漲了將近一倍。

開放帶來的不只是好事。不止一位當地華商對《財經》表示,中國通過國際合作加強對東南亞電詐的打擊後,有一部分電詐人員跑到了迪拜,物業老闆們的飯局上,時不時會聊起有哪個不明來歷的人租的辦公室最近被警方“端了”。

過去幾年,一些供應鏈被打斷,對於作爲物流中心的迪拜,這正是它的機會。

迪拜TECOM工業執行副總裁、原迪拜工業城總經理、首席運營官Saud Abu Alshaware(沙特·阿布·阿爾沙瓦爾)對《財經》表示,這些年來,由於疫情、俄烏衝突和其他因素導致的供應鏈中斷,讓許多公司考慮分散業務來避免供應鏈受阻,而阿聯酋和迪拜正在這種趨勢中受益。阿聯酋是全球最安全的國家之一,也是全球吸引外資最多的國家之一,政府也有明確的規劃。

阿聯酋航空貨運公司(Emirates Sky Cargo)產品及創新業務資深副總裁Dennis Lister(丹尼斯·利斯特)表示,地緣政治等因素的確一直給航空物流帶來變化,但這是好的變化,一扇門被關上,就會有另一扇門被打開。“我們的目標是保證貿易流自然的發生。如今有許多中國貨物經過迪拜運到非洲,非洲也是一個巨大市場。貿易戰、地緣政治這些因素會帶來更多物流的需求,我們的目標是支持這些需求”。

去迪拜還是利雅得?

除了迪拜,沙特的“願景2030”轉型計劃同樣吸引了大量的海外投資者。迪拜和利雅得,無形之中已經形成了競爭,尤其是在吸引海外產能落地上,沙特有着更全面的政策和資金支持。

2024年7月,沙特公共投資基金(PIF)高管訪華,與TCL中環、晶科能源和遠景科技集團三家中國的光伏和風電公司簽署協議,三家中國公司將與沙特合資在當地建廠,分別製造光伏的硅片、電池片和組件、風電裝備。2024年5月,聯想集團獲得沙特公共投資基金20億美元可換股債券投資,聯想在沙特設立中東和非洲市場總部,並在沙特新建個人電腦與服務器製造基地。中國製造的產能出海中東,這是兩次標誌性的合作。

爲什麼要在沙特建廠?有相關企業人士對《財經》表示,選址要綜合考慮區位優勢、所在地政府的引資決心、資金實力、支持力度,支持的可持續性,以及對企業全球化的幫助。有的地方比較市場化,佈局可以很快,但當地的支持力度不大;有的地方類似“新加坡”,其他條件很好,但做製造業有難度。綜合來看,沙特是最佳選擇。

阿聯酋也在吸引中資新能源企業。2024年6月,協鑫科技宣佈其全資子公司協鑫蘇州與穆巴達拉主權基金(Mubadala Investment Company PJSC)旗下全資子公司MDC POWER簽訂合作協議,探討合作建設阿聯酋的首個多晶硅生產設施。穆巴達拉是總部位於阿聯酋首都阿布扎比的阿聯酋第二大投資基金。更早之前,天合光能宣佈,擬在阿布扎比哈利法經濟區內投資建設垂直一體化大基地項目,包括約5萬噸高純硅料,30GW的晶體硅片和5GW的電池組件,分三期建設。

去迪拜還是利雅得,是每一個出海中東的企業都需要考慮的問題。

爲了吸引外資,沙特在2024年1月推出了區域總部計劃,其中規定:如果國外公司未在沙特設立區域總部,但在其他中東北非設置了區域總部,將禁止該公司參與沙特的政府項目,也無法享受沙特政府的支持政策。

沙特的“願景2030”計劃,以及該計劃下的“新未來城”建設計劃,意味着巨大的基建市場。區域總部計劃則意味着要分享這塊大蛋糕,外企需要在沙特加強存在感。該計劃推出之後,據ZAWYA新聞網報道,2024年一季度,有127家國際公司將區域總部搬至沙特,同比增長477%。

沙特另一項藉助外資提高本地就業的重要政策是“沙化率”(Nitaqat)要求。這一政策由沙特勞動和社會發展部組織實施,根據公司的規模和行業,對外企僱傭沙特本地員工的比例分級,分爲紅色、低級綠、中級綠、高級綠、白金五檔,評級不同,政策待遇不同。評級越高,在工作簽證申請和續簽、員工招聘等方面越便利,評級爲紅色的企業可能會面臨罰款。

之前,迪拜往往是外企在中東設立區域總部的首選。諮詢公司Infomineo的數據顯示,《財富》500大公司中有196家在中東非洲設有辦公室,其中70%(138家)的區域總部設在迪拜。

負責中東本地製造與合資項目的某製造業集團海外戰略投資總監林瑋對《財經》分析,如果公司主要業務來源是政府或者政府相關項目,就需要搬去沙特。如果公司主要面向消費市場,迪拜就更有優勢,並且迪拜的工作簽證也比沙特好申請。也可以選擇在沙特設立區域總部,把決策中心放在迪拜。該集團的中東、非洲決策中心就在迪拜。

林瑋表示,製造業落地中東,除了考慮客戶是否是政府,也要綜合考慮勞動力是否易得、港口物流運輸便利度、市場是否足夠大。如果是面向單一市場,沙特的經濟體量比阿聯酋明顯有優勢,這一點即便阿聯酋出臺和沙特類似的優惠政策也無法彌補。此外,雖然阿聯酋的外勞簽證比較容易獲得,但對製造業出海而言,到中東的工廠不太可能是勞動密集型工廠。

迪拜也在努力發展自身的工業。《迪拜2030工業戰略》擬定了六大發展方向:航空、海運、製藥、鋁業和金屬、快消品、機械設備,目標是將迪拜建成一個由知識、創新和可持續支撐的國際工業中心。2021年,迪拜的工業GDP是410億迪拉姆,該戰略計劃到2030年新增工業GDP180億迪拉姆。

《財經》記者在迪拜曾走訪一家乳製品工廠,是迪拜當地製造業的縮影。該工廠由一家尼日利亞公司投資,核心加工設備和控制設備來自瑞典利樂和德國西門子,生產原材料來自新西蘭,員工主要來自印度,工廠自動化程度較高,產品銷往中東和非洲。通過進口海外的裝備和原材料,搭建自動化水平較高的生產線,面向當地和中東非洲的消費市場,這是當前典型的迪拜製造業。

對於與沙特在吸引外資上潛在的競爭關係,Mohammad Al Kamali表示,迪拜不強調與其他地區的競爭,而是與自己競爭,全球市場很重要,迪拜有200多個民族生活在一起,是一個非常開放和國際化的市場。

綜合來看,沙特有更大的政府採購市場,對製造業的產能落地有更強的政府引導和支持,其本地市場規模也更大。迪拜則有着更成熟的商業環境,更久的開放歷史,更便利的勞動力市場和更發達的物流、金融體系。中國企業出海中東,需要結合自身的業務特點和目標市場,選擇合適的落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