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幕府將軍》談起：大航海時代英國與日本的首次相遇
FX迷你劇《幕府將軍》（Shōgun）近日完結。該劇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600年英國引航員約翰·布萊克索恩（柯斯莫·賈維斯 飾）因意外來到日本，得到大名吉井虎長（真田廣之 飾）的賞識，後者敏銳地意識到這個與耶穌教會和葡萄牙商人勢不兩立的“異教徒”白人或許能幫助自己在權力鬥爭中取得優勢。吉井與同屬攝政王議會的另外四位大名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他、布萊克索恩以及他們的翻譯鞠子夫人（澤井杏奈 飾）的命運變得密不可分。
該劇改編自詹姆斯·克拉維爾（James Clavell）出版於1975年的同名暢銷小說。截至1980年，這部小說在全球範圍內售出600萬冊。同樣也是在1980年，《幕府將軍》第一次被改編爲電視劇由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播出，獲得極大成功。值得注意的是電視劇誕生的背景：在前一年，哈佛大學學者傅高義發表了《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啓示》，預示了整個八十年代日本社會經濟騰飛對美國乃至全球帶來的認知衝擊。美國文化娛樂雜誌《Variaty》認爲，是1980年《幕府將軍》的熱播將壽司打入美國主流飲食文化，啓發了2003年好萊塢票房大片《最後的武士》（The Last Samurai）。
1980版電視劇《幕府將軍》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紐約時報》指出，從2013年FX宣佈啓動翻拍《幕府將軍》到2024年2月正式播出，世界已發生了許多變化：
因此我們看到，在強調歷史文化原真性的同時，新版《幕府將軍》淡化了敘事中的西方中心主義。布萊克索恩（在劇中被日本人稱爲“按針”）只是劇中的主角之一，而非1980版電視劇中的絕對主角，故事着重描繪了這個英國人如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社會中經歷各種文化衝突，與日本人逐漸相互瞭解但又無法完全放下各自疑慮的過程。值得一提的是，在1980版《幕府將軍》中，日本角色清一色爲配角，劇中時不時出現的日語對話甚至沒有被翻譯成英語字幕，體現了劇集創作者希望觀衆帶入的是英國人的單一視角。
FX迷你劇《幕府將軍》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對《幕府將軍》的歷史文化原真性興致盎然的觀衆，或許同樣也會追問這個故事的歷史原型。不難看出，劇中的吉井虎長是以德川家康爲原型塑造的，1600年實際上是日本歷史的轉折點——家康在關原合戰中戰勝了以石田三成爲首的“西軍”，奠定了德川幕府時期的基礎。也是在這一年，他遇到了英國人威廉·亞當斯（日本名三浦按針），並在之後的人生中視之爲顧問、導師和智者。在《武士威廉》一書中，英國作家賈爾斯·彌爾頓（Giles Milton）詳述了這段有趣的歷史。
按針是誰：英國引航員威廉·亞當斯的奇幻漂流
說威廉·亞當斯（William Adams）因爲來到日本“逆天改命”並不過分。他出生在肯特郡吉靈厄姆鎮，於1564年9月24日受洗，在倫敦城外的萊姆豪斯長大。在伊麗莎白時代，萊姆豪斯是倫敦的窮人聚居區。亞當斯17歲時，弗朗西斯·德雷克完成了環球旅行，帶着數量驚人的戰利品凱旋歸來。大喜過望的伊麗莎白女王授予了他騎士頭銜，因爲他證明了印度洋和太平洋不再是遙不可及之地，英國人無需在天主教敵人面前躲躲藏藏。
從亞當斯的信件判斷，他沒有受過系統教育，拼寫相當隨意，但幸運的是他在技藝高超的造船師尼古拉斯·迪金斯門下學習了航海術和造船知識。事實上，他是當時最早接觸新航海科學的學徒之一，成長爲一個精通水文學、天文學、星相學和計時學的引航員。在約十年的時間裡，亞當斯往返於英國和北非。在一次前往巴巴里港口的航行中，亞當斯聽到傳言，有人在鹿特丹秘密組織一支大艦隊前往傳說中位於東印度羣島的香料羣島，五艘船已經集結完畢，探險隊需要一名引航員。對亞當斯來說這個消息正中下懷，他已經34歲，厭倦了和巴巴里人交易英國羊毛。他告別了妻女，離開倫敦前往鹿特丹。
17世紀的英國倫敦（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1598年6月末，亞當斯受僱成爲上述荷蘭貿易艦隊的引航員。6月24日，這隻艦隊啓航。鹿特丹坊間傳言稱，遠東貿易不過是個幌子，這支艦隊的真正目的是複製德雷克和他的“金鹿”號的壯舉，劫掠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據點，搶奪他們的黃金。
無論他們的真實目的爲何，這支艦隊很快就接連不斷遭遇重大挫折，難以再根據計劃行事。至1599年11月末，艦隊僅剩下“博愛”號和“希望”號。飽受大海摧殘的船員們不想再經過危險重重的麥哲倫海峽返回家鄉，考慮到“博愛”轉載的貨物大多爲毛織物，不太可能在位於熱帶地區的香料羣島找到市場，他們最終決定前往日本，“一個位於中國東北方向的國家，傳說那裡擁有無盡的財富。”在前往日本的途中，“希望”號覆滅，無人生還，“博愛”號的船員們沒有任何可用的地圖和航海圖，測量儀器也失去了作用，只能沿着他們認爲的西北方向繼續航行。1600年4月12日，從鹿特丹啓航20個月後，這艘已經破敗不堪的船無助地飄到了日本南部海岸。此時“博愛”號上只有24名船員活了下來，大多數身患敗血病和嚴重的熱帶疾病，只有亞當斯意識猶存，尚有力氣迎接登船者。
17世紀版畫，右二爲“博愛”號（圖片來源：Wikipedia）
雖然亞當斯是歷史上首批抵達日本的英國人之一，但日本人最早結識的西方人其實是葡萄牙人。1544年，熱帶季風將載着幾個葡萄牙人的帆船吹過東海，吹到了日本九州島，三名葡萄牙探險者在歷史悠久的豐後上了岸。葡萄牙人的武器火繩槍令日本人印象深刻，它在日本未來的戰爭中被廣泛使用。1555年前後，葡萄牙人在澳門獲得立足點，得以採購大量中國特產，包括絲綢、瓷器、麝香、胭脂和大黃。1555年，第一艘葡萄牙商船從澳門出發駛向日本，又載着大量白銀返回澳門。這次航行的成功促使葡萄牙商人成爲中日貿易的中間人。日本統治者則精明地意識到，葡萄牙商人能源源不斷地帶來他們所渴求的絲綢，而將商人吸引到自己領地的的捷徑是討好與商船一同來到日本的耶穌會士。1562年，長崎大名大村純忠皈依基督教，他甚至宣佈自己領地的居民必須全部皈依基督教，否則將被驅逐。當亞當斯來到日本時，葡萄牙耶穌會士的勢力在這裡已經根深蒂固，已有15萬日本人皈依基督教。在電視劇中，西方人彼此、布萊克索恩與鞠子夫人之間的對話都是以英語進行的，回到真實歷史情境下，葡萄牙語更有可能是當時的通用語。
最早看到“博愛”號的是兩位耶穌會神父時，他們以爲這些船員都是“天主教兄弟”，但在發現這艘船來自異端的新教國家荷蘭時，他們大吃一驚，並立刻向葡萄牙人的總部長崎彙報。耶穌會士們驚慌失措，因爲他們一直對日本人宣稱教會在信仰和教義上是統一的。鑑於這些“異教徒”可能在神學上對他們構成嚴重威脅，他們呼籲當地官員立即處死這些船員，因爲“這艘船是路德宗的海盜船”，“是葡萄牙和所有基督徒的敵人”。
《武士威廉：大航海時代的日本與西方》[英]賈爾斯·米爾頓 著 袁皓天 譯後浪 | 廣東旅遊出版社 2020-9
日本人重視耶穌會士的警告，長崎奉行寺澤廣高立刻趕往豐後搜查“博愛”號，亞當斯被選爲這艘船的代言人，在耶穌會士翻譯的幫助下陳述他們來到日本的目的。寺澤沒有處死“博愛”號船員，而是選擇慎重行事，給大阪（當時寫作“大阪”）的上級寫信請求指示。“博愛”號抵達日本九天後，亞當斯遵照指示被帆船接往大阪。
在大阪城，德川家康接見了這個萊姆豪斯貧民窟出身的英國人。家康是當時日本最有權勢者之一。豐臣秀吉於1598年去世，他的繼承人秀賴只有五歲，權力落入攝政的五大老手中，他們發誓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前維護日本和平，家康是五大老之一。家康是一位智慧過人、老於世故的戰略家，敏銳地察覺了亞當斯與葡萄牙人之間的敵意。在與亞當斯會面後，他做出了重要決定——不處死“博愛”號船員，但也禁止他們離開日本。他相信這些人掌握他急需的造船術、引航技術和開採銀礦的技術。
大阪城天守閣（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家康與亞當斯的會面恰逢他與五大老其他成員的衝突一觸即發之際。在石田三成的領導下，他們準備通過一場軍事決戰一舉消滅家康的勢力。家康冷靜地判斷局勢，他相信一旦戰爭爆發，“博愛”號上的19門火炮將給予他巨大的優勢。第三次與亞當斯見面幾天後，他離開大阪前往居城所在地江戶，開始籌備戰爭。家康擁有大約七萬人兵力，敵軍兵力在8萬左右。1600年10月21日清晨，戰爭在距離大阪約80公里的關原爆發，史稱“關原合戰”。“博愛”號的火炮到底在這場戰爭中起到了多大作用，仍需要更多研究，根據西班牙人的一份報告，德川軍不停用它們轟擊敵軍。“關原合戰”以石田被捕斬首，家康勝利告終。雖然秀賴依然是儲君，但真正發號施令的是家康。
關原合戰之後：武士威廉的日本生活
“博愛”號的船員們得到了家康的禮遇，在按要求駕船前往江戶後，他們向家康提出的離開日本的請求統統石沉大海。雪上加霜的是，“博愛”號飽經摧殘，最終解體沉入大海。
“博愛”號的沉沒不僅對船員們是一記沉重打擊，也讓家康失望不已。他非常佩服“博愛”號穿過麥哲倫海峽並橫渡太平洋的壯舉，他意識到這些船員是技藝高超的航海者，命令他們複製“博愛”號。亞當斯承擔起了這一重任，在“博愛”號的木匠彼得·揚鬆的幫助下，他們仿照“博愛”號，打造了一艘縮小版的船隻，排水量約爲80噸。家康對這艘船讚不絕口，命令亞當斯再造一艘遠洋船。亞當斯造出的第二艘船排水量達到120噸，家康後來把這艘船借給了西班牙的菲律賓總督，後者的船在日本外海遭遇海難。亞當斯的這艘船順利完成了橫渡太平洋的航行。
家康見識到了亞當斯的才能，開始頻頻召見他，給予可觀的收入（每天70達科特銀幣和將近一千克俸祿米）。耶穌會士恐懼地發現，他們的宗教敵人成爲了家康的寵臣，家康幾乎對他言聽計從，他教家康幾何和數學，擔任家康的翻譯，向家康介紹日本之外的世界並給出建議。
《幕府將軍》劇照（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爲了斷絕亞當斯離開日本的心思，家康決定用榮譽、土地和財產回報他，讓他死心塌地留在日本。家康賜予亞當斯一片封地，封地位於江戶附近三浦半島逸見村，封地內有數百名農奴，無論亞當斯何時從江戶返回封地，他們都會在道路兩旁列隊迎接，亞當斯則對農奴擁有同時代的歐洲人難以想象的權力。家康還賜予了亞當斯“旗本武士”身份，成爲將軍的直屬家臣——這個頭銜從未被給予過外國人。成爲旗本武士後，亞當斯不再穿英國服飾，改爲日本裝束。亞當斯逐漸掌握了日語，習得了日本人的習俗，他很喜歡日本人對自己的稱呼“按針大人”（“按針”在日語中是“引航員”的意思），娶了一個日本小官員的女兒爲妻。
由於深受家康寵信，亞當斯還成爲了西方人與日本建立貿易聯繫的重要中間人。1611年，在亞當斯的斡旋下，荷蘭東印度公司僱員、奉命在日本建立商館的雅克·施佩克斯取得了貿易許可。根據亞當斯自己的說法，“我幫他們爭取的（貿易）特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五六十年內都沒法得到。”也是在亞當斯的遊說下，家康拒絕了西班牙使節塞瓦斯蒂安·維西亞諾的請求，後者要求立即將所有荷蘭人逐出日本。
1613年6月10日，英國商船“丁香”號在航行兩年多後抵達日本平戶灣。船長約翰·薩里斯在調查東方貿易狀況時發現日本人是貪婪的消費者，設想通過販賣綢緞、甘蔗和檀香木獲取豐厚利潤。薩里斯很快發現，那位傳說中的英國船員不僅還活着，而且深受當權者器重，他掌握着打開日本大門的鑰匙。當年7月，得到消息的亞當斯穿過九州抵達平戶——在日本生活13年後，他終於又見到了英國同胞。家康給英王詹姆斯一世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由亞當斯用華麗的外交語言翻譯），賜予薩里斯朱印狀，允許東印度公司“自由地”在日本“居留、買賣商品、從事貿易活動”。1613年11月24日，亞當斯簽訂了一份爲期兩年的合同，成爲東印度公司的全職僱員，爲位於平戶英國商館的建立貢獻力量。
然而亞當斯與平戶商館的其他英國人衝突不斷。在日本生活多年後，他的許多生活習慣已經日本化，這在英國人眼裡變成了傲慢和冷漠。他掌握的文化和社會資本也讓他的同胞嫉妒。平戶商館館長理查德·科克斯雖深知亞當斯是商館最有價值的僱員，但私底下並不信任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懷疑亞當斯秘密爲荷蘭人和西班牙人工作。平戶商館的挫折不僅源於內部人員的彼此猜忌和無能，東印度公司本部未能採取一線人員的建議，運送了大量對日本消費者來說沒有吸引力的商品，也極大地限制了平戶商館的盈利能力。
威廉·亞當斯（圖片來源：Wikipedia）
1616年7月17日，亞當斯和平戶商館最重要庇護者家康離開人世。他的繼任者德川秀忠繼承了其父晚年對基督教的不信任感（1614年1月，家康頒佈禁教令，指控基督徒在他的國家“散佈異端邪說，顛覆真理，這樣他們就可以推翻這個國家的政府”），更加堅定地執行禁教令。他也分不清新教和天主教的區別。1616年9月，秀忠頒佈了新的禁教令，宣佈任何被懷疑窩藏基督徒的人及其親屬都會被處死。米爾頓指出：
1620年5月16日，亞當斯因病去世。他被葬在何處已無人知曉，科克斯在爲亞當斯撰寫的墓誌銘中稱：“他得到兩位日本皇帝（將軍）的寵信，從未有基督徒在世界的這一隅享此殊榮。”平戶商館又堅持了幾年，最終於1623年破產，科克斯等剩下的英國人揮淚離開日本。但從歷史後來者的眼光來看，英國人離開的時機恰到好處，因爲秀忠的兒子家光對外國人的態度甚至比他的父親更加殘酷。米爾頓在書中如此講述亞當斯給日本留下的遺產：
參考資料：
【英】賈爾斯·米爾頓.《武士威廉：大航海時代的日本與西方》.廣東旅遊出版社.2020.
"How FX's 'Shôgun' Miniseries Made It Through A Decade of Setbacks," Variety, Feb. 8, 2024.
https://variety.com/2024/tv/features/fx-shogun-miniseries-overcame-setbacks-1235898388/
"'Shogun' Remake: This Time, the White Man Is Only One of the Stars," The New York Times, Feb. 23, 2024.
https://www.nytimes.com/2024/02/23/arts/television/shogu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