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士誠到劉文輝

傅北宸/文 一

張士誠是運鹽工出身,起兵反元,打到蘇州做了吳王。

成吉思汗鞭笞歐亞,而後建立一個碩大無朋的元朝。這麼一個遮天蔽日的政權到了晚期,也照例是潰癰滿身民變四起。張士誠太懂得“賣席的睡土炕,燒鹽的喝淡湯”,知鹽貴過於米貴,平江府本來花團錦簇,被他經營之後錦上添花。當時有句民諺形容民變的所有頭領,說“友諒最桀(殘暴),士誠最富”。這種底層的百姓起名字都勉強,就叫張九四(另一個頭領陳友諒原名也叫九四),起事之後才請人改的名字。他最後被另一個底層百姓,和尚出身的朱重八逮了去。朱重八也改了名叫朱元璋,按鬥爭的邏輯,這時候他不會跟底層過不去,但對平層必然會過不去。朱元璋親審吳王,吳王早拎清得很,說“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朱元璋聽完就用一根弓弦勒死了他,之後直至建國,朱也自稱吳王。詭異的是,朱元璋締造的大明朝最後滅國也是一根弓弦的故事:吳三桂在昆明篦子坡勒死了南明永曆帝朱由榔。

張士誠死則死矣,但還有彩蛋。

朱元璋討元,打的旗號是“驅除胡虜,恢復中華”(《喻中原檄》,宋濂起草),這說明恢復的自然是被元滅國的宋。而兩宋都有一個問題,就是文東武西的值殿排序——武將地位是遠低於文官的,古來以右(東)爲貴。朱元璋坐天下,想要恢復宋制。大臣們於是和他辯論起來,朱說,打天下用武,治天下用文,沒啥不對啊。大臣們說,可文人有個大毛病,特喜歡隱臭譏謗,就比如——張九四厚禮請文人給他起名,給他起了啥名呢?士誠。朱說,這名不挺好麼。大臣就解釋,《孟子》說“士誠小人也”,這不就是罵張九四麼?趙甌北在《廿二史劄記·明初文字之禍》中記下了這段場景,並推斷說“案是時文字之禍起於一言。……上由此覽天下章奏,動生疑忌,而文字之禍起雲。”

別的皇帝文韜淵博也就罷了,朱元璋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筐,居然大興文字獄,這不是奇哉怪也?有道是“富幫窮全半生,窮幫窮說不清”,總之,雖然唸經殺了運鹽的,但也算爲他報了階級仇。

鹽灘上造反的不僅是在紅塵,仙境裡也有。

張羽是潮州人,跟沙門島的龍女私定終身,但龍王老丈人囚禁了龍女,讓張羽一點咒唸的都沒有。給他咒的是東華上仙派來的仙姑,她傳給張羽三件法寶:一隻銀鍋,一枚金錢,一把鐵杓——銀鍋裡放金錢,再用鐵杓將海水舀滿銀鍋,架好柴禾大火煎煮。這怎麼看怎麼像鹽民熬鹽——《長蘆:鹽運古道上的聚落與建築》一書介紹長蘆鹽業的生產分爲煎鹽法和灘曬法,其中煎鹽法的關鍵步驟是“煎鍋以蘆葦或蓬草爲燃料,燒沸滷水,蒸發水分,滷水隨幹隨添,一直煎倒食鹽結晶滿鍋”。雖然都是鍋裡煎熬,但仙家的妙用在於,能忽略鹽結晶,只在意水多少即可。而且,和現在的鍋爐水錶和電量顯示圖標一樣:鍋裡水煎一分,海水落十丈;煎二分,落二十丈;煎幹了鍋,大海也就同時被煎幹了。張羽有了納大海於小鍋的仙家物理做背書,就在沙門島海灘邊開煮。這下就掐住了龍王的嗉子,只能乖。

《長蘆:鹽運古道上的聚落與建築》趙逵 王特| 著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2023年9月

在民間的神話故事裡,龍王很多時候是倒黴催的,惹事不惹事都被拾掇一頓。惹事的時候必然被複仇,不惹事的時候還有個懷璧其罪。前者比如這次跟哪吒鬧海,後者比如孫猴兒借定海神針。哪吒家在陳塘關就是現在的天津,他鬧的是東海現在叫渤海,孫猴兒的家在東勝神州傲來國的花果山,就是現在的連雲港,他鬧的也是東海,現在叫黃海。

孫猴兒除了鬥戰勝佛,唯一的正式有名稱編制就是天宮御馬監的正堂管事——弼馬溫。《西遊記》說弼馬溫的同僚有“監丞、監副、典簿、力士”,這當然和史書系神話對接不上。《晉書·天文志上》說“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都是管天馬的,差距太大。伯樂在天上管馬,下凡後相馬,還是幹專業。伯樂下凡在東周時代,叫孫陽,被秦穆公封爲伯樂將軍,專門給他選千里馬。

《戰國策·楚策四·汗明見春申君》記載的伯樂相馬,發生在太行山路上。“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驥於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這就是人馬感應。凡大道深處都互通,所以韓昌黎(《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這個侄孫就是上八仙之一韓湘子)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是跑的料但不是拉的料,在車把式眼裡是慫包軟蛋,而伯樂眼裡則是牛嚼牡丹。特別是這車還尤其沉重——運鹽的車。褚人獲《隋唐演義》說到秦瓊當劍賣馬倒大黴的時候,就借用了這段故事作詞《點絳脣》,大發感慨“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太行山橫亙南北,連着兩個鹽區,分別是長蘆鹽區和河東鹽區。而據趙逵團隊所著《中國古代鹽業聚落與建築研究叢書》的繪圖來看,伯樂遇到的鹽車只可能是長蘆的三個縣域,分別是河南林縣、河北井陘和涉縣。原因是,太行山西屬河東鹽區,其鹽銷往北西南三方,就是不下太行山。李白遠足凡過往風物皆有創作,但到黃鶴樓就躲了,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河東鹽不下太行應該是因爲,長蘆鹽銷售已經完全覆蓋了太行山東麓。

張士誠是鹽城人。鹽城,顧名思義是以鹽立城,事實上也是這樣。劉邦建漢在該地置縣,叫鹽瀆。關於瀆,《爾雅》(我國第一部字典,且是漢典,本朝撰述解釋本朝,字義應該最貼切)解釋有二:一是最小的水溝,“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溝,注溝曰澮,注澮曰瀆”,二是“江、河、淮、濟爲四瀆。四瀆者,發原注海者也”。長江、黃河、淮河、濟水都是從源頭直流入海,所以稱瀆。那又小又大怎麼解釋呢?海邊生又直流入海,這就是又小又大,源源不絕的意思。《雷鋒日記》中有“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永遠不會乾涸”這句和鹽瀆的命名立意約略相仿。東晉義熙七年(411年)改名鹽城,除了隋末就只有1946年蘇皖邊區改稱葉挺縣(該年新四軍有兩大損失:軍長葉挺空難和副軍長羅炳輝病逝,故該年蘇皖邊區政府用二人名重命名兩個縣名以致紀念——安徽天長縣改名炳輝縣),基本叫到現在。鹽瀆也好鹽城也好,在過去不用鹽做地名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方非止一處,比如浙江的鹽官、海鹽等,今天在產業上都跟鹽關係不大了。

無海不鹽,成方圓在電視劇《蝦球傳》中唱的片頭曲《遊子吟》的第一句“人都說海水又苦又鹹”,海水裡的鹹即是鹽分。中國東臨太平洋,“大陸海岸線長度約1.8萬千米”(中國政府網·中國概況),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前提只是要把鹽從海水中提取出來,而這個過程就是食鹽的生產。《太平御覽》卷八六五引《世本》稱“宿沙作煮鹽”,這是史籍最早記載的食鹽生產。宿沙氏是炎帝時期的一個諸侯(今山東境內),他點燃了燒向海水的第一把火,被稱爲中國鹽業的祖師爺“鹽宗”。山東是中國重要的人文祖庭之一,很多開先河者都出現在這裡。煮海爲鹽最早的在山東,賦鹽爲金最早的也在山東,他就是管仲。管仲創立並施行“官山海”政策,“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這就是古中國大名鼎鼎的鹽鐵專賣制度,天下效法。從彼時直到現在,鹽始終是政府專賣,成爲最大的民生。《論語·憲問》評價他“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電影劇本《閃閃的紅星》裡吳修竹對冬子說“人不吃鹽就沒有勁”,大多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都是從這部電影裡才知道這個常識。後來冬子穿着浸鹽水的棉襖把鹽從姚灣鎮帶到紅軍駐地,再用火烤乾棉襖刮鹽。游擊隊有了鹽吃,才能堅持打仗,等到冬子爸潘行義帶着的隊伍打回來。有好事者考證,冬子和潘行義的原型就是麻城的許光和許世友。故事的發生並非在江西,而是大別山區的鄂豫皖地區,那裡纔有冬子媽說的映山紅,比如麻城龜山就是以映山紅(杜鵑)聞名。

小說原型考證只能似是而非。許氏父子固然是,但張愛萍父子、曾志母子也是同樣。那個戰亂流離的年代,類似的事情太多了。至於映山紅,井岡山上也是有杜鵑的,品種還是當地獨有。但如果說姚灣鎮,還算靠點譜——跟鹽的關係很大,徐州新沂的窯灣古鎮和宿遷的皁河古鎮都是大運河上的鹽糧要津,窯灣和姚灣同音,都是大鎮。大運河自隋開挖之後,直到滿清,一直是漕運主幹,槽幫即是漕運中涌現出來的羣體,因爲一個機緣受到官府認可幫辦漕務而產生的,二月河的帝王三部曲中把這段演義得活靈活現。

因鹽成事的,槽幫算幸運。有幸運隨之必然有不幸,就是那些販私鹽的。

張樂行是捻軍巨擘,起事就是因爲他原本就是私鹽販子。自有鹽禁之初,即有私鹽存在,所謂有禁則必有犯禁,有規則必有潛規則。程咬金編耙子之前就是在山東販私鹽的。對於官鹽而言,私鹽的規模再大也大不到哪兒去,因爲政權力量有極大的約束度。

政權疆域內幾乎所有的行爲框格都是被規定的,比如雲南鹽運區的滇藏道。麗江以北的維西、中甸兩廳是南邊喇雞鳴井的銷岸,從地圖上看是完全合理的,而實際上,這兩廳吃的都是西藏芒康井和四川巴塘產的沙鹽——康巴兩處距維西中、甸比雲南本省的喇雞鳴井遠了兩倍不止。何也?這兩廳南到喇雞鳴井之間,自冬至春兩季都是大雪封山,而以北的川藏通道卻順暢得多。地圖炮的決策,把這裡逼成了先天性私鹽區,但官府也有轍:禁不掉那就順坡下驢發財——在德欽阿敦子設卡,對沙鹽徵稅。決策失誤反過來成了設卡的因地制宜,血管狹窄雖然不是心臟病的病因,但血管裡撐上支架也能有效——這就是官僚的邏輯自洽。

大規模販私鹽出現在清末。

之所以大規模,和如上所述政權約束度的邏輯同理,清末政權發生了問題。太平天國切入東南,兩淮到兩江的鹽運通道被切斷。這時候,川鹽就自西而動,大舉進入兩江,關鍵是絕大多數都是私鹽。清廷啓動迴光返照式的機靈,開始大設鹽局收稅。李鴻章的《川鹽分成排銷折》說“湖北宜昌一帶,未經兵亂以前,向爲川私充斥……自咸豐初年設局收稅,化私爲官,商民稱便,悉就範圍”。而相同的情形歷史再現,抗戰來了,川鹽非但不能絕,民國政府還明令川鹽增產,這兩次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川鹽濟楚”。從大的層面看是政權的財政、產業和交通策略,而冥冥之中具體的某點,又成了撥動歷史巨輪的鎖鑰。

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一個播布極廣的故事。

聽過的人雖然無數,但很少去深究幾點:一是這個革命不是共產黨的革命,而是討伐袁世凱;二是鬧革命的具體對象,就是桑植縣鹽稅局芭茅溪的稅卡;三是搶稅卡不是搶錢,而是奪槍——那次奪了12條“塞一粒(子彈)打一粒”的毛瑟槍。(《南昌起義前的賀龍資料選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賀龍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3年版)

礦稅鹽稅在過去,都是官府駐地武裝收取的。向來地大物博的中國,凡有利處必然會有官府的徵繳點,孟心史《明史講義》在說到“萬曆之荒怠”時說“礦使稅使、毒遍天下”,蟻聚蠅煩,數目巨大。小據點有武裝但由於據點太多,兵力分散,遇到關鍵節點,就是起事奪槍的最好切入。如果逢亂世的大礦大井,要部署大量兵力,那誰來駐軍就得用槍炮說話了,比如民國時期的自貢。

像唐山的開灤是開平和灤縣的組合詞一樣,四川的自貢是自流井和貢井的組合詞,而這兩個井都是正兒八經的鹽井。與兩淮山東長蘆這些沿海鹽區不同,四川鹽區主要是井鹽,地下的礦脈是鹽滷水,湊巧的是,井鹽又常和天然氣掛鉤。東晉常璩《華陽國志》說秦國的“臨邛縣……有火井……取井火煮之,一斛水得五斗鹽;家火煮之得無幾也”。清鹹同年間起,川鹽稱爲“鹽都”,在民國處處督軍的時代,“一兩白銀一兩鹽”的自貢就成了西南軍閥寶地,擁兵十萬,人人吃飯,軍費問題就是最要命的。從民前一年(1911年)滇軍入川開始,直至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蔣中正控制全川,四川盆地經歷了多次大大小小的軍閥混戰,藉口多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流井、貢井,以便就近提撥鹽稅,充作軍用。滇軍兩次進川,目標都是自流井。

據不完全統計,這段時期自貢的駐軍先後有:川軍第一師、京防軍鄭籍庭營、川軍第三師、滇軍第一梯團、滇軍劉法坤旅、川軍張鵬午團、滇軍金漢昌旅、川軍呂超部、川軍趙宗藩旅、川軍劉成勳部、川軍劉文輝部、川軍楊森部、川軍劉湘部、川軍蔡玉龍部等。此外還有滇軍的黃毓成、曾任四川都督的尹昌衡屬部周駿,以及先依北洋後投老蔣的劉存厚等。戰場或在成渝一線,或在其他地區,但往往離不開自流井、貢井這個中心地帶。

網上流傳一張照片,1939年西康省義敦縣縣長彭勳站在避難窩棚式的縣政府門前。攝影師孫明經(蔡元培譽爲“拿攝影機的徐霞客”,北京電影學院1977級張藝謀、顧長衛的攝影老師)問他“縣府的房子怎麼還不如學校?”彭勳答:“劉主席說了,如果縣政府的房子比學校好,縣長就地正法!”

這個劉主席,就是西康省主席劉文輝。之前劉是川康邊防總指揮、四川省主席,怎麼掐頭去尾當了西康省主席了?1932年劉文輝和劉湘爆發爲奪自貢的“二劉之戰”,結果是劉文輝被親侄子打跑了,只能到西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