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人花上百萬買保險 失業後發現難退出

爲了抵抗墜落的恐懼,大廠人願意花上百萬買保險。

對大廠人來說,保險是治癒身心的良藥,是架設在高層的防護網,是破碎生活跟美好未來之間最後的界限和屏障。但當“那一天”真正來臨,他們發現,保險成了沉沒成本、債務和負擔,有人拆東牆補西牆交保費,有人努力找新工作供保險,“有種爲保險打工的感覺”。

文 |徐晴

編輯 |張輕鬆

運營 |泡芙

價值250萬的安全感

40歲開始,黃若唯感到生活在輕微地晃動。有時像站在黑夜的甲板上,海面高低起伏,帶着自己一會兒在浪尖,一會兒落入低谷。有時又像空調外機的嗡鳴聲,懸掛在人生的外牆面,持續不斷。

在一家頭部大廠,黃若唯是年薪百萬的高管。按理說,她的工作很順利,降薪裁員潮開始的前年,也就是40歲那年,還升了職。但好像就是有什麼東西順着海流飄走了,再也抓不住。

買下第8份保險後,晃動的感覺消退了。兩年時間,她買了6份重疾險,每份每年繳費近2萬,全部的賠付額度加起來,有幾百萬,報銷覆蓋了最多的疾病類型、治療方式、藥品範圍。她已經記不清哪些是純消費型的保險,哪些如果以後沒有用上,還能拿回本金。

除了這些重疾險,她還買了1份國家個人養老金,每年繳費1.2萬,交夠15年,可以每月領取1000多元,直到去世。還有一份1年繳費10萬的儲蓄險,也叫增額壽,交15年,領取的時間越晚,它每年的利率越高,最高可以達到3.5%,相當於一個靈活取用、收益有保障的存款。

▲ 圖 / 視覺中國

如今,她在保險上花掉了近50萬,未來還將付出超過200萬。保險,是她生活裡最大的支出項。

95後楚藍也是典型。在大廠工作3年,他已經給自己買了3份保險。一年1500多元的重疾險,一年1萬、持續交10年的增額壽,還有一年1萬、持續交15年的養老保險。

在二十多歲時買15年後才能兌現的東西,源於被拋棄的恐懼。都說互聯網大廠有35歲門檻,但怎麼才27歲就把人卡住了?去年,因爲業務調整,一位歲數比他還小、績效不比他差的同事離開了公司。直到走出公司門的前一刻,同事還在問:爲什麼是我?楚藍也在心裡想,是啊,爲什麼不是我?

保險經紀人小文有一位客戶,37歲,是一個大廠某技術小組的二把手。每次加班加到凌晨,他就找小文追加一份重疾險。“要把所有加班費都用來買重疾險。”大廠寶媽陳之華拿出積蓄的一半,買了上百萬的儲蓄險,她說要在自己還在大廠的時候,把能鎖定的收益都鎖定;還有高管去香港買保險,讓保險更加保險。

生活在晃動,這是大廠人共有的感受。高歌猛進的日子過去了,裁員降薪,收攏業務,大幅度變革組織架構,撕毀應屆生的offer,所有的動作都在說:大廠不需要那麼多人。

▲ 圖 / 《年會不能停》

雖然還在“船上”,但黃若唯已感受到周圍的波動:

最近,曾經帶她入行的引路人們,當年被她看作“指導人生的智者”,也曾是大廠高管,相繼找她幫忙介紹工作。她四處詢問,得到回覆:“40歲以上的簡歷,大廠不可能收了。”

兩個月前,公司校招,只放出1個基礎崗位,居然收到了100多份海內外頂尖名校生的簡歷——這還是HR篩選一輪後的數字。黃若唯畢業於普通一本,怎麼看,這些人都比自己優秀。她挑不出來,最終決定忽略學歷,只看“有沒有崗位需要的一塊具體能力的描述”,招聘這才能正常進行。

在這家大廠工作5年,黃若唯換了5個領導,同期入職的人只剩下自己。處在被拋棄的恐慌中,買保險是大廠人緩解不安最有力的抓手。剛付完保險賬單,黃若唯像打了針雞血,熱情充盈身體。想到“保險這個東西,你活得越久,花的錢越值”,她買了普拉提課程、充按摩店會員,出門去做全身spa。兩個按摩師,一個按頭,一個按腳。

獨立保險經紀人君君上過一次培訓課。在那節課上,老師把中國社會分成5個等級,頭尾分別是高淨值人羣和下沉人羣,中間則是三個層次的中產:年收入10-30萬的小中產,30-100萬的典型中產,100萬以上的富裕中產。這些中產羣體,有很大一部分由互聯網行業在過去十幾年裡造就,並恰恰好地根據入行時間早晚,順序地嵌進不同層級。老師說,友邦和明亞等高端保險在近幾年崛起,仰仗的正是以大廠人爲代表的中產客戶羣。

大廠人的不安,甚至改寫了保險行業裡的規律。小文說,她本來最不喜歡年輕客戶,一聽到保險兩個字,他們表現出的嫌棄,像遭遇了傳銷和詐騙。但她能理解,年輕本身就等於確定和安全,沒有風險意識的纔是年輕人。但假如在年輕人前面加上限定詞“大廠”,情況就不一樣了。“不管我發什麼,大廠年輕人都會回覆一下,不管買不買,至少想了解一下保險是個什麼東西。”

爲身心兜底

過去二十年,互聯網行業用高飽和的工作、相應的高薪,與傳統行業劃清界限。各家大廠推出新型辦公節奏,“996”“007”“大小周”,重塑了一代人的生物鐘。

工作時,身體屬於大廠;生病了,責任由自己承擔。重疾險、百萬醫療險,往往是大廠人的入門保險,一旦生了重病,保險可以報銷部分支出,防止靠身體賺錢的大廠人看不起病,或是因病破產。

對這種消費型保險來說,買保險的精髓在“買”,而不在“保險”。比如楚藍根本講不清楚他那份一年1000多元的重疾險覆蓋了什麼,又能提供什麼,如何兌現。錢花出去的那一刻,扣款聲響起,在他的耳朵裡自動轉化:“嘀,您的安全感到賬了。”

▲ 楚藍的藥箱子。圖 / 受訪者供圖

有了保險的“安全感”託底,大廠人才能放心地把身體交給大廠。

44歲這年,黃若唯未婚未育。大廠是她的愛人,業務是她的孩子,她很“顧家”,所有時間都屬於工作。每天工作到凌晨2點,到家洗漱完,能聽到早起的鳥叫。睡6個小時,再抹把臉去公司。休息時間見朋友,她都帶着工作目標:打聽其他大廠最新的戰略動作。

一位大廠員工說,出差去上海,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前,會繞過一個巨大的彎道。驟然的下墜和轟鳴聲中,頭暈、耳鳴、噁心都來了,冷汗沿着額頭往下掉,她一邊吃薄荷糖,一邊吸鼻通,勉強保持清醒。最難受的時候,她想,“要不飛機不降落也行”。但她沒辦法避免彎道。相比浦東機場,虹橋機場離市區近,見客戶和同事效率高。

幾年前,張鳳進入一家大廠的增量業務,激情燃燒了近一年,在全年無休加班的凌晨,她見識到“真實的商戰”,公司和對手大廠的業務團隊同時抵達某個戰略城市,命運般地入住同一家酒店。晚上開會,大家壓低聲音,以防被竊取機密。兩家互派間諜,潛入對方倉庫。

業務增長很快,公司羣聊總被紅色的喜報和豎起的大拇指刷屏。當年,她收到了近10萬獎金,對剛工作的她來說,是一筆鉅款。後來再去其他大廠面試,這段履歷讓她的薪資翻倍。

那些年,加班代表着大廠的價值判斷,打工人跟大廠之間穩定的供需關係,加班就是安全。黃若唯就覺得,主動加班、高度投入,是她40歲還能留在大廠沒被裁員的關鍵。

但大廠也會像失去動力的火車,逐漸慢下來,直到停滯。經歷了幾輪降本增效、組織變革,把所有能折騰的方式都折騰一遍,今年,提高“人效”被髮掘出來,成爲新手段——簡單理解,就是花最少的錢,讓人幹最多的事。

大廠人的身體邊界被工作入侵,逐步讓渡,直到最終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與信任。

▲ 圖 / 視覺中國

進這家大廠時黃若唯39歲,喜歡扎丸子頭和閨蜜聚會。42歲,丸子頭扎不了了。後腦勺的頭髮掀起來,藏着細密的白髮,她拿着鑷子一根根拔掉。

由高壓和高強度工作帶來的疾病出現。“大廠人均結節”,一位大廠員工部門裡幾十個人,90%有結節。張鳳曾親眼目睹一個荒謬情景:兩位同事第一次認識,突然,一個人撥開另一個人衣領,問,你也做過甲狀腺癌手術?疾病幫助兩個人快速破冰。

業務不再增長,成就感少了,身體裡自然分泌的腎上腺素不夠用,加班需要動用意志力。被迫高強度加班讓張鳳發燒、感冒不斷。爲了保證績效,張鳳吃了一個月抗生素,直到體檢時發現身體裡一個指標明顯異常,醫生說,如果數值持續飆升,需要去三甲醫院,上透析機。

原先,仗着年輕底子好,大廠人用重疾險兜底。一旦身體出了重大問題,重疾險也對他們關上了門。那天,張鳳發現自己沒辦法買重疾險了,她大哭了一場,第二天遞了辭職報告。

把保險賣出去並不容易。風險看不見摸不着,像空氣裡的水。經常有人深夜給保險經紀人小文發私信,諮詢保險,卻在她回覆幾百字後沒了音訊。隔天打開對方朋友圈,出門旅行的照片剛剛發佈。該玩玩,該焦慮焦慮,擔心未來不如去體驗實在的快樂,這是普通人的生活慣性。

要經歷一段時間的降溫,空氣裡的水持續凝結,最終變成雨落在地上,那一刻,擔心、憂慮、恐懼才終於轉變爲購買的行動力。

當一個大廠人開始買更多保險,意味着大廠的生活已經“步步驚心”。

可能是不增反降的業績。黃若唯的業務線今年的業績目標極低,但竟然沒完成——不只是不增長,甚至是負增長。年中彙報會上,她反覆練習“保命話術”:拼命反思——反思得越深刻,被領導錘得越少;正話反說——覺得自己做得好的地方,要說做得還不夠好,體現對自己的要求高,並提出3條具體的改善措施。

可能是甩不出去的鍋。調養好身體的張鳳跳槽到另一家大廠。上班沒多久,一位新來的同事,時不時地在凌晨2點她睡覺的時候“撲一個電話過來”,跟她吵架。“同事擔心做這塊業務會背鍋,所以提前把鍋甩出來”,電話和羣聊,屬於“證據留痕”。

也可能是難以自證價值的“偷感”。陳之華在大廠做運營工作,過了創業期,大廠普遍以賺錢爲最高目標,運營作爲不賺錢的部門,總是會被質疑:你們有什麼價值?陳之華說不出來。

當工作的價值需要努力自證,她和同事總覺得,“我們是累贅”。幾年前,部門氛圍還很好,大家經常討論奶茶上了什麼新品、某個明星的花邊新聞,“聲音很大,特別熱絡”,如今工位只有安靜,還有相似的茫然的臉。

大廠是一個地理標誌,是一種文化和價值觀,是一種身體的狀態,腰椎和頸椎彎下去的夾角,每分鐘從嘴裡吐出的字數。在大廠的每個日子,都流經人的血液,改造着人的身體和心態。

張鳳越來越焦慮,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呼吸不上來,不知道那口氣要怎麼吞下去。她走出公司,翹班去綠化多的小公園休息一個小時,打開手機相機想跟自然合影,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笑。

▲ 冷峻的大廠。圖 / 受訪者供圖

在大廠工作的第三年,楚藍比以前更膽怯、謹慎。他經常被拉進去一個人都不認識的會,卻不敢退出,從忍耐着開完一個跟自己沒關係的會,到決心按下退出按鈕,他用了三個月。

值得懷疑的事情越來越多。比如下一個被裁掉的會不會是自己?每次被領導喊去談話,陳之華都帶上錄音筆,點擊開始錄音,再走進會議室。

陳之華的行動力受到損傷。從前要是想做個副業作爲被裁員的plan B,“說幹就幹了”,現在她會下意識會把整件事的邏輯想清楚,能不能複製、規模化,自己做的跟別人有什麼差異,“想着想着覺得算了不做了,好累,我們肯定成不了”。

她不再相信自己的身體、能力、熱情。“剛工作的時候,遇到很厲害的人,我會羨慕並且想成爲她。現在遇到能力很強的人,我會羨慕,但不想成爲她。我單純覺得自己菜。”

當大廠人不知道能做什麼,又覺得做什麼都沒用,買保險成了抵抗焦慮的寄託。海面波濤洶涌,要把能抓住的都抓住。去年生育之後,陳之華給全家買了重疾險;一年5萬、繳費10年的儲蓄險;還單獨給孩子買了60萬的儲蓄險,20年後,她的孩子可以領取到120萬。

墜落的恐懼

大廠曾經就是一種“保險”。

一個人進了大廠,意味着高於其他行業的薪資,從底層向中產跨越的機會。有人開玩笑,字節最鼎盛的時期,戴着字節工牌走上地鐵,至少能激發五個路人多瞄幾眼的慾望。

大廠曾贈予人們許多。黃若唯說自己是“行業裡的王寶強”,20多年前,她獨自從山東老家出發來到北京,踩着一本線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學。大廠給過她很多甜頭,錢,職位,肯定——曾經的一位老闆,在她想離職讀MBA時挽留她,“說學費30萬給你報了,你也不用經常來上班,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她猶豫了三個晚上,還是辭職,讀書,後來跳槽進了更大的大廠。

80後艾可在進入大廠工作的十幾年裡買過三套房,“一發下來工資,存夠首付就去買房”。花錢是掙錢的動力,她相信明天一定比昨天好。她跟丈夫都拿到了大廠的期權、股票,兌現那天,400萬打到銀行賬戶,她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隨後,她買下最後一套房子,那是套大三居,最高時值800多萬,她成了資產千萬的新中產。

▲ 圖 / 視覺中國

大廠給過人們對未來的希望和膽量。螞蟻員工餅餅在前年上車,買下一套位於上海中環、價值1100萬左右的房子。首付400萬,是他在大廠幾年的存款和兌現的期權。接下來30年裡,他每個月要付3萬元房貸。房子毗鄰江邊,打開窗可以看到華麗的外灘,洶涌的江水。

才過了幾年,大廠已經收回一部分饋贈。因爲大廠市值的波動,艾可的家庭股票資產揮發了一大半。

時代也在收攏它的慷慨。今年,全國房價都在跌,夏天過去,艾可的房子跌去了200萬。至於餅餅的千萬豪宅,他不敢打開貝殼看任何消息。

工作的第一年,楚藍跟風買了些新能源、醫藥基金,賺了1000塊。憑空賺錢的滋味壯大了他的膽子,又陸續投了幾萬元進去。之後兩年,查一次賬戶,錢就少一些。他不理解,“查詢賬戶得付費是嗎?”

大廠人的恐慌,本質上來源於被大廠拋棄的可能性。大廠給過的東西越多,被拋棄的代價也就越大。

黃若唯說不清楚自己怎麼買了那麼多保險,只要有同事離職、轉型成保險經紀人,找到她說,“以你現在的收入,這個賠付金額配不上你了”,她立刻心動,下單付錢。

有些保險買回來,就像頭痛醫頭的藥。對餅餅來說,大廠的工作等於高薪,等於房貸,等於1000多萬的房子。今年,他給自己買了一份壽險,告訴家人,萬一自己去世了,拿保險賠償堵上房貸。

艾可把剩下的30萬存款挪出來,全部買儲蓄險,要是15年提取,每年3.5%的利息,超過了當下房價、基金、股票、銀行大額存單的漲幅。這種保障儲蓄的方式,也被稱做“挪儲”。

丈夫得了急性闌尾炎後,周瀟慶幸自己買了高端醫療保險。那天,她先把丈夫送到三甲醫院的急診,急診室門外全是人,沒有座位,劇痛中的丈夫蹲在了走廊的地上。

周瀟當機立斷,打車帶丈夫去和睦家。抵達的第5分鐘,止痛針已經打上了,手術也很快安排上。費用昂貴,要十幾萬,高端醫療保險報銷了一大半,她和丈夫自費的部分大約6萬。保險給了他們體面和尊嚴。

那份高端醫療保險,來自香港一家保險公司,跟儲蓄險搭配在一起,覆蓋周瀟一家三口,除了報銷就醫看病的費用,它也帶有養老保險的屬性,周瀟過了55歲,可以每個月領取養老金。它唯一的缺點就是昂貴,每年的保費有11萬。

這兩年,買港險的大廠人也在增加。去香港買保險,相當於給保險上了一份保險,給鎖再上一道鎖。

那位香港的保險經紀人,源於周瀟的高管朋友介紹,共同的好友是一層保障。到香港的那天,保險經紀人邀請周瀟去了她家,一個位於半山300多平方米的房子。她有4個孩子,畢業於英國一所知名的學校。在周瀟看來,這是保險經紀人營銷自己的方式,但也確實給了她安心的感覺。

保險,也不保險

對大廠人來說,保險是治癒身心的藥片,是架設在高樓層的防護網,是破碎生活跟美好未來之間最後的界限和屏障。

但買下保險之後,陳之華反而更焦慮了,“因爲我做的保險配置都是基於我目前的薪資水平”,大幾萬現在對她來說不算什麼,要是有一天失業,收入爲0時,買保險的錢必然有更重要、更恰當的用處——抵達最恐懼的境地,人反倒不需要保險了。

保險並不一勞永逸,有時也會過時。醫療手段進步得很快,周瀟的港險買在幾年前,後來推出的一些設備、藥品,都不在當時的保險範圍內。所以隔一段時間,她就要盤一盤哪些保險需要取消,哪些保險要新增,就像編織一條安全感的毛毯,時不時需要縫縫補補。最近,她取消了買在內地、一年1.6萬的高端醫療保險,“不是特別的划算,哪怕我看了5次病,但都是小病,加起來的錢都未必有1萬6”。假如沒有生重病,醫療保險就像是花錢買空氣,變成一項純粹的安全感消費品。

保險還可能變成債務。

買完30萬的增額壽險之後,艾可失業了。

簡歷被髮送到她家方圓10公里以內的全部公司,沒收到一個面試邀請。唯一回復她的HR,似乎猜到了她找工作的訴求,“上來就直說,要晚上10點後下班”。不加班的工作已經不存在,“不會因爲給你錢少,就不讓你加班”。

▲ 圖 / 視覺中國

所有公司招人的門檻都在擡高。幾天前,她去一家千人獨角獸公司面試,崗位需求跟她過往履歷高度匹配,公司產品負責人跟她聊了一個多小時。但因爲面試時,她提到“做營銷不能憑空發明創造,靠的是對業務的瞭解,如果有機會,我願意先去採銷輪崗,再做產品”,這被產品負責人解讀爲“想做採銷,不想做產品”,面試失敗。

她意識到,現在找工作得完全匹配,包括思想,“你不能有二心”。

找了一個月工作,熟悉的焦慮感回來了。目前,每年家庭裡重疾險、養老年金的支出要大幾萬,在失去大廠工作後,保障生活的保險變成了債務。

艾可有一位朋友,因爲高槓杆買房,被裁員後連外包的工作都找,那樣的故事讓她恐懼,“我還沒到特別沒有底線的時候”。

老公勸他,“這個東西能停就停”,但她覺得起初是覺得保險有用纔買,不能沒錢了就停掉。如果退保,要扣除手續費,‌最多可能導致超過50%的本金損失。而像醫療保險,暫停之後,假如生了病,可能再也買不了醫療保險,就算不生病,重新投保時,費用也更貴。

這些沉沒成本、機會成本讓她想再堅持幾年。“最起碼把40歲、50歲咬咬牙扛下來,實在不行,還可以降低保額,或者取那筆儲蓄險把重疾險的窟窿懟上。”

最近,艾可恢復了每天晨跑5公里的習慣,嘗試調整身體狀態,繼續找工作。只是偶爾有點心酸,“有種我要爲保險打工的感覺”。

▲ 艾可在公司大樓裡拍到的日落。一面是絢爛的夕陽,一面是加班的大廠人。圖 / 受訪者供圖

到這種境地,買保險像拆東牆補西牆。安全感是有限的,在保險與保險之間,牆壁與牆壁之間,大廠人辛苦勞作不停。

與艾可相比,黃若唯更幸運一些,她還處於跟保險的蜜月期。想到之後要生小孩,還有父母的養老,她還有些後悔沒買一年20萬的儲蓄險。買了保險,她的錢花得更多了,今年辦了3家健身房的會員卡,有一家黃了6個月她纔剛發現;買了4萬塊的按摩套餐還有3萬多的美容院護膚年卡。

生活裡,看似不穩定的因素都被她消滅,但時不時的,她總是想起剛入職時的一個畫面。

西二旗的網約車上,司機得知她是哪家公司的,列舉了產品的優點,最後說,“你們的產品改變了我的生活”。高速兩邊的燈漸次亮起來,所到之處一片光亮,“我突然覺得每天走的高速很漂亮,我在做一件對社會有價值的事”。

但現在,她最需要做的,是把年中彙報的壓力均勻傳導給下屬。業績不好,下屬、她、她的領導,大家都危險。

去年冬天,在跳槽的間隙裡,楚藍跟女友去了一次哈爾濱。白雪皚皚,他踩着滑雪板在雪地裡穿行,竟然有種爽感,沒有趕DDL的鬧鐘,沒有柵欄,就算是摔倒,屁股被綿密的雪接住,輕微的痛楚之後,拍拍屁股,再站起來,繼續飛馳。

風從兩頰摩擦着過去,能隨意摔倒、永遠有雪紮實托住身體的感覺,他至今仍在回味。

(受訪者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