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阿爾·帕西諾的公路片遺珠

公路邊,風沙漫天,鐵網橫貫。兩個男人互相提防、爭搶搭車,大飆髒話,然後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觀察對方。直到暮色降臨,萊恩(阿爾·帕西諾飾)把自己最後一根火柴遞給馬克斯吉恩·哈克曼飾),兩顆亂髮蓬頭湊在一起點菸,然後就此同行。

稻草人》海報

不同於大多數公路片以未知的“出發”開始,《稻草人》是漫長的與世隔絕後,兩個人結伴進入現實世界的故事,是一次有計劃的“歸去”。馬克斯刑滿5年,出獄去看妹妹。萊恩剛結束7年漂泊的海員生涯,準備探望女友和自己還沒見過面的孩子。經過一程夜車和一頓早餐,馬克斯邀請萊恩搭檔——他要在匹茲堡開一家洗車店,對人生毫無計劃的萊恩立刻同意加入。有一個古老的故事,講有人遇到兩個流浪漢,先問一個:“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四海爲家,”這個人答道,“城市、鄉村、樹林、海邊。”再問另一個:“那你呢?”答道:“我是他鄰居呀!”萊恩和馬克斯大概若是。

《稻草人》清新簡單,毫不晦澀,影片重心始終是馬克斯和萊恩的試探、理解和付出。電影開篇長鏡頭結構出的4分多鐘的完整段落裡,有兩個乾枯草團,被大風舞弄抽打,撞擊四周,向遠處急速飄移,導演毫不掩飾地用它們指代人物命運。主題也在臺詞裡直給,明確得無法忽視:“稻草人在風中搖晃,逗笑了烏鴉,於是烏鴉出於可憐稻草人,不再襲擊農田。” 馬克斯強悍易怒、愛財、冷酷。他把錢藏鞋跟裡,自稱冷血動物,冷到睡覺也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一路行來,萊恩使這塊堅冰逐漸消融。但路途將盡時,用笑容逃避現實的萊恩卻瘋了。馬克斯也想一走了之,但他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計劃,撬開鞋跟,傾盡所有,只願換萊恩復原。

《稻草人》劇照

除了令人心碎的結局,《稻草人》還有詩一樣的風格,充滿了細膩的悲情,這都使它超越了一般的公路電影。

阿爾·帕西諾:喜劇擔當

但阿爾·帕西諾談到該劇時,曾明確說:“我喜歡喜劇。”這不禁讓人想起契訶夫的《櫻桃園》、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許多因題材的感傷性而被忽視了喜劇特點的戲劇經典。

實際上,《稻草人》包含許多程式化的喜劇元素:頭腦簡單卻偏要精打細算的大個子、一無是處卻大談人生哲學傻小子、一再跑偏的計劃、同性的強迫、花癡的大胸慾女……

可惜,吉恩·哈克曼沒從影帝光環下回過神來,續用爆裂硬漢的戲路,把一切都演得順理成章但寡然無味。導演傑瑞·沙茨伯格秉承新現實主義美學,過於在意“平淡”風格,與喜劇去之甚遠。片中唯一稱職的喜劇擔當,只有阿爾·帕西諾。

《稻草人》劇照

演遍各類黑幫硬漢、“四字經”使用紀錄至今無人打破、80歲還在《愛爾蘭人》裡擔綱領袖霍法的阿爾·帕西諾,居然深得喜劇之味,居然,曾在令人困惑的悲喜“體裁之謎團”裡孤軍奮戰過。

萊恩的破帽子、無辜瞪眼的表情、佝僂的背、搖來擺去的身體、扭結的雙腿、內八字的腳尖,怎能不讓人想起卓別林?多少人視教父1》爲馬龍·白蘭度與阿爾·帕西諾的交棒之作,而在《稻草人》裡,阿爾·帕西諾對卓別林更可稱箕裘相繼

萊恩出人意料,緊跟馬克斯把成套的髒話罵出了花兒。馬克斯與女人摟抱成雙,他也跟着搬一個木製人擡回去。他理解不了馬克斯的調情,在周圍敲敲打打,焦灼的壓抑尬出銀幕之外。

萊恩誤上賊船,被打到滿臉是血,反而說:“我狠揍了他。”不也是早期喜劇電影中的小流浪漢?被侮辱、被傷害,倒地又站起,使觀衆先爆發出笑聲,再深感人世殘忍。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阿爾·帕西諾重拾“比淚水沉痛得多的微笑”,讓小流浪漢還魂,又在傳統的辛辣諷刺之外,添一層幽暗不明的柔情,重塑了人物的質地。

《稻草人》劇照

獨門絕技:打電話

《稻草人》雖是阿爾·帕西諾最早期的電影之一,但他充滿個性的標誌性元素,如打電話、跳舞、獨白……已在其中全部出現。

阿爾·帕西諾在《稻草人》裡一共打了三次電話。

萊恩躺下看太陽,跳起來做體操,然後分飾兩人打電話,語氣流暢,關係完整。人物這7年在海上過着怎樣的生活,被這個“電話”交代得明明白白。無處排遣的長久寂寞,渴望交流又表達無能的困窘,這情態像風沙般難以捕捉,阿爾·帕西諾的表演,一口氣就能把風沙吹到觀衆臉上,頓覺沙粒分明,風冷如刀。

萊恩在勞改時,又一次隔空表演打電話,暗設下馬克斯轉變的重要情緒節點,後來馬克斯爲了挽留萊恩,也學了一次打電話,從此掌握了虛弱的稻草人之笑。而萊恩已趨迷惘、折墮,回頭一望,眼神中盡是驚怯與疏離。

最後一個電話其實貫穿全片。馬克斯篤信計劃,一路勸說萊恩先打個電話給女友,但萊恩擔心被拒絕,只緊緊抱住給孩子的禮物:一隻意味着光明的檯燈,禮盒潔白,絲帶鮮紅,顛沛流離中從未離手片刻。

直到片尾,萊恩近家情怯,聽從建議,在離家不遠處撥了這個電話(電話亭旁邊就是他們一心想開的那種洗車店!)。不料女友真是傷透了心,稱已是商人婦。女友另嫁了,孩子呢?“孩子還沒出生就死了,靈魂永遠上不了天堂。”其實,孩子撲閃着和萊恩一模一樣的大眼長睫,就坐在電話機旁邊。被騙的萊恩萬念俱灰,回頭瞥一眼給自己鼓勁的馬克斯,又回頭握緊話筒,大眼睛緊閉,再睜開時光彩熄滅。他努力做着笑起來的面部肌肉準備,又鋪墊好發瘋的精神前兆,令人不忍卒看。

最獨特的舞蹈場面

再想想阿爾·帕西諾跳舞的名場面——《聞香識女人》一支盲人探戈;《教父三部曲》裡的三段雙人舞;《現代愛情故事》裡的終曲一抱,暖意十足;《疤面煞星》裡的求愛之舞則笨拙又情慾,像新出洞的小野獸嗅獵

《稻草人》裡,他扮成髒兮兮的白色宇航員,引動成羣的失意男女圍圈共舞,在混亂的狂歡裡直跳出門外去。此時,萊恩完全是黑格爾喜劇觀的寫照:具有“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一種隨意而安、逍遙自在的態度”。他跳上點燃的垃圾堆,矗立在熊熊火光中,舞意不歇,火光隨着他的動作而漲落,萊恩的肉身此刻已是不能把握的“超驗”之物。

他無人可比的獨白,在此片中,也已見端倪。

萊恩把禮盒扔棄,來到常和女友約會的噴泉邊,用《金銀島》的獨白逗笑陌生兒童,又抱起一個男童踏入水中,像陪伴自己“死去”的孩子走向毀滅。幾句“戲中戲獨白”霹靂一閃,將萊恩推向癲狂,何其神速、準確。

別具一格的遺珠

《稻草人》上映於1973年,在《教父1》和《教父2》之間。該片在阿爾·帕西諾的表演生涯中,並未引起關注。

但《稻草人》的確呈現了別具一格的阿爾·帕西諾。他溼發漉漉,笑眼微垂,色若水仙,和別人一起說出詩劇般的臺詞:“烏鴉會笑,那魚也會彈琴,狗呢,狗?在打曲棍球。”

還有百看不厭的開頭:遼遠的荒草高丘,風聲盡收耳中,一截枯樹襯托着阿爾·帕西諾英俊到完美的臉,介於少年與成熟男人之間,真正韶年玉貌。導演是有多珍愛這張臉?雖是全景,但用樹幹擋去了一切,銀幕上只留下他的臉。這張臉,簡直像正午最明亮的日光,照得周圍一切墮爲幽暗。他看向馬克斯,鏡頭承接之前的段落,變爲主觀視角,他似笑非笑的脣角,掛住觀衆的心,使這段情誼在等待中自然升起。

《稻草人》劇照

《稻草人》讓人看到阿爾·帕西諾的早期表演,天才般的成熟度,更看到他對於苦熬多年、終於等來的明星生涯具有何等冷靜——在爆紅的第二年就敢於離開觀衆喜歡的風格,試着走到表演的另一個維度上去。(責編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