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屆短篇小說組評審獎-咕咕

她還是聽到了。起初是細微的窸窣聲,母親手裡西裝褲掉到地上,在衆人驚呼中,父親胯下大灘糞汁變魔術般冒出一隻只褐色鴿子列隊走過白被單,拍着翅膀,滴落一陣穢臭糞雨,衝出敞開的大門,嗤啦嗤啦,飛向傍晚的金黃雲霞

那天下午一家和樂融融。吃晚飯時父親胃口比平常好,竟然吃了大半個雞蛋布丁,喝了小半碗南瓜湯。母親餵食得很有成就感,父親每吞一口就發出誇張的讚歎聲,喔喔個不停。女孩在旁邊聽着,心裡驟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提高音量說:「不要把爸爸當成小孩子好不好?」

母親被她嚇了一跳,訕訕辯駁:「生病就是這樣啊……現在他就像小孩嘛……」

兩個弟弟沉默不語。她想想自己根本沒盡過照顧的責任,實在沒資格發火。但她不忍見父親被母親當孩子暱愛。

她自以爲她比母親瞭解父親一些,瞭解靈魂渴欲飛翔,卻被捆縛住的鬱悶。

用餐後不到十分鐘,父親肚腹一陣咕嚕巨響,母親趕緊爲父親脫下長褲,解開尿布。女孩震驚看着父親縮起雙腿,軟爛糞泥滾滾流出,混着食物殘渣小弟把便盆放到父親腿間,更多臭水傾瀉出來,注滿一盆褐湯。

接下來父親幾乎半小時就腹瀉一次。爲了方便替換尿布,母親沒再給父親穿上褲子,只讓他包着尿布。父親瘦骨嶙峋的身軀躺在牀單上,輾轉不安。她想握住父親的手安撫他,父親卻躲開她,拉長了脖子,瞪着天花板,攥着拳頭拚命捶打胸膛。小弟忙抱住父親,壓制住胡亂揮舞的手臂。半晌,父親逐漸放鬆下來,額頭佈滿細密汗珠,彷彿所有力氣都被抽空,虛脫癱倒在小弟懷裡。

父親病情突如其來惡化,使得病房這一小方空間瀰漫着凝重氣氛。當天晚上,母親坐在行軍牀上打瞌睡,不時被父親的呻吟驚醒,兩眼惺忪起來換尿布。她和弟弟圍坐在牀邊,負責拿便盆、遞紙巾、丟垃圾。牀頭只開了一盞夜燈,照着父親枯槁的面容,眼鼻陰影幢幢,黑洞洞的嘴嘶嘶作響。脖子一層薄薄的皮包骨,生死關頭卡在脆弱的喉結上,骨碌碌滾動。

那一晚父親瀉了好幾次,悶哼着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兩條腿煩躁地踢蹬着牀單,靜不下來。牆上時鐘指針走動的聲音,比點滴略慢一拍,兩種聲音不斷追逐,永無休止。她按着乾澀的眼皮,看向病牀對面,弟弟們垮着肩膀,低頭埋在暗影裡,精神和肉體的疲憊沉澱到黑夜最深處。

天微亮時父親似乎好轉一些,用微弱的聲音說想吃。

女孩下樓買了愛玉凍。父親只吃了兩口,果凍很快溜過食道胃腸,噗地釋放出來。母親嘖的一聲,嘆口氣接過尿布。女孩聽了格外刺耳。從小隻要她做了什麼事不合母親的意,就會聽到這樣的嘆息,表示徹底的絕望與放棄。她望着父親攤着四肢,任母親擺佈,心頭灰暗一點一點擴散。

父親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多數時候他都緊皺着眉頭,不斷踢開被子,像是企圖擺脫附身的惡靈。她用浸水的棉花棒輕輕按壓父親嘴脣,他貪婪地抿抿嘴,她試着再喂他喝一點水。幾乎水纔剛從脣邊消失,肚腹立即滾起響雷。母親打開尿布,糞水漏了出來,褐漬淋淋漓漓爬過白牀單。

母親沒再嘆息。於是女孩知道,母親也已經到了極限。

醫生再度翩然降臨,母親向他說明放棄治療,接着聯絡救護車葬儀社,拔掉維生系統導管,一件件事接踵而來。母親匆匆幫父親換上短褲,弟弟收拾從家裡帶來的盥洗用具和沒用完的尿布,忙亂成一團,和時間競賽。她插不上手,只拿了父親入院時穿的衣褲。其中一件泛黃的內衣破了一個洞,在肩胛骨位置。她伸出手指,穿過破洞,那一截指頭微微顫抖,恐懼着即將到來的結局

上了救護車,父親躺在擔架上,鼻子罩着呼吸器,三條固定帶捆着身體,胸口一跳一跳。她和母親弟弟圍坐在擔架旁,母親小聲啜泣着。隨車的葬儀社人員告訴他們,爲了讓父親能撐到家裡,他們得和他說說話。

她和弟弟微微一愣。他們沒有和父親對談的習慣,這兩天的看顧,已經耗盡他們所能想出的詞彙。這時她忽然感到身爲長女的責任,過去在電影裡看到種種女演員哭泣的片段浮現腦中,她放柔了聲音喊着:「爸,很快就回家了,你忍一忍,等一下喔!」

有了她開頭,弟弟們開口似乎不那麼難了。三個人乾巴巴輪流說着:「爸,很快就到家了,等一下喔!」車子駛過高架橋,上了高速公路,司機盡責地一路狂飆。一個顛簸震動了擔架,父親緊閉雙眼,面容扭曲,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雙手扶着擔架,畫面倒轉回國中時期,父親常開着家裡唯一一輛小貨車,載送她去市區補習班父女倆在車上無話可說。她總是看着窗外藍紫色的夜空,浮起一串串水銀路燈,讓晚風拂過側面。偶爾車內會突然充滿瓦斯味,是父親在偷偷放屁。她總是嫌惡地別過臉,將車窗搖到最低,灌進大風吹散臭氣。父親從不說什麼,握着方向盤默默開車,只在被惡意超車時,從牙縫迸出一聲壓抑的「幹!」

當時她一心只想考上外地女中,快快離開窒悶的小鄉鎮,離開老是籠罩着隱晦空氣的家,她的黑洞。

淚水鑽出眼角時異常疼痛,像分泌出一顆砂礫。

再次回到鄉下的家,她感到異常陌生。叔叔已等在門口,幫忙打開大門,移開傢俱,和小弟合力從擔架上抱起父親,放在鋪了白被單的大木桌上。這張桌子是父親心愛的寶物。他親手將整塊原木頂端磨光上蠟,底下仍維持天然形態,盤根錯節如密林,平時用來泡茶招待客人。父親大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躺在上面。

救護車司機幫忙拔掉了呼吸器。

父親倏地睜大了眼,白眼球往上翻,瞳孔周圍顏色變淺,彷彿靈魂隨着色素濃縮至核心,呼之欲出。弟弟們扶着淚眼婆娑的母親,怔怔站着,看葬儀社人員對父親反覆誦唸:「你着好好行,以後袂擱艱苦啊,喔?」叔叔握着父親的手,也跟着念。

她在人羣外眼睜睜望着父親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嚇嚇喘氣,感覺距離桌子無比遙遠。有個聲音在心裡吶喊:你們不瞭解他!他是那樣驕傲而緘默的人,他不會願意別人圍觀他的死亡!

或許父親感覺到所有人都心焦地圍着他,等他死去,他弓起背脊,昂起脖子,一隻青筋浮凸腳板高高翹起,喉嚨深處發出長長嘶吼,彷彿靈魂正奮力掙脫軀竅。剎那間他瞪大的雙眼蒙上一層淚光,化爲一道淚水,從眼角流下,瞳孔隨即黯淡下來,喉頭喀喀作響,嘴邊溢出褐色液體,嘴型僵固成悽愴的微笑,身下被單緩緩滲出糞汁,然後眼皮垂落,半遮住渙散眼神。葬儀社人員伸出手拂過眼皮。父親闔上了眼。

小弟先回過神,拿出預備好的西裝褲給母親。母親紅着眼,準備替父親換下被糞水污染的短褲。叔叔扳開死者已然發硬的腿。

所有想像與回憶退到腦後,眼前是真實的屍身。父親的髮膚肢體,凝固在那一瞬間。死亡如此堅決,容不下一星半點幻想。

沒有第二個結局。

但她還是聽到了。起初是細微的窸窣聲,母親手裡的西裝褲掉到地上,在衆人驚呼中,父親胯下大灘糞汁變魔術般冒出一隻只褐色鴿子,列隊走過白被單,拍着翅膀,滴落一陣穢臭糞雨,衝出敞開的大門,嗤啦嗤啦,飛向傍晚的金黃雲霞。

女孩和驚呆的衆人望着天空目送鴿羣逆光飛影愈來愈小,最後縮成黑點,消失在暮色中。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難得載一家人出遊,到山間小溪撿石頭。母親和弟弟們擠在貨車後頭頂着帆布蓬的載貨臺,她會暈車所以坐在副駕駛座,和父親一起。她看到一隻褐色鴿子翻過山屏,追着車子飛,她興奮地指着窗外:「有鴿子!」

父親瞥了窗外一眼,淡淡地說:「那是野鴿子,又叫斑鳩,爸爸小時候山裡有很多,一叫整個山谷都是咕咕聲。」

「咕咕、咕咕。」還是小女孩的她掄着舌頭,學起呼嚕呼嚕的氣音:「咕咕、咕咕──」

父親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