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我「抵制不義企業」的權力?

約旦河西岸的屯墾區農場,一名巴勒斯坦農工正在花田中爲以色列的屯墾者工作。 圖/美聯社

我們能不能因爲政治理念,抵制「不義企業」——例如,抵制出售殺人武器的企業?抵制不顧污染風險,強行在北極開採石油的企業?抵制拆人祖厝、毀人生存主權的企業?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同意,甚至認爲這是「公民責任」的一部份。但換作是行政中立的公家單位,這樣作......可以嗎?由政府經費支持的各級學術機構呢?又或者地方政府經議會背書後,也能發起商業抵制嗎?

針對這個問題,英國政府作出了明確的回答:「不行!」要是抵制運動含有政治目的——特別是針對「以色列屯墾問題」的話——更是不行。

▎英國:抵制「抵制運動」

這份由英國內閣辦公室在2016年2月份所發出的公告,明文禁止了公部門與公費單位逕自以「道德考量」發起商業抵制,包括:公家機關的採購招標、地方政府的退休基金、校務基金投資......等,從地方政府到大專院校——甚至是學生社團、學生會——都將受到這波抵制限令的影響,違反者亦將面對來自中央的「嚴厲懲罰」:雖不至於入獄,卻也會遭受高額罰金、取消補助、甚至是解除合作合約等處置。

英國政府表示:基層單位所發起的抵制——特別是對「某些國家」的針對性作法——並不符合歐盟、或者是WTO所規定的貿易平等原則,而由下而上的政策表態,亦在外交、國安合作上,與中央政府產生牴觸,進而危害「國家利益」。

「某些國家?」「國家利益?」「動搖國本?」在這些強勢用詞背後,英國政府所針對的目標,其實只有一個:阻止公民運動「抵制、撤資、制裁」(Boycott, Divestment and Sanctions Movement,簡稱「BDS運動」)的延燒、抵制地方政治對於以色列非法屯墾行爲的抵制。

BDS運動?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抵制以色列」的字樣,在約旦河西岸的街頭。但在口號與理念之外,以色列在東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的非法屯墾建設,卻仍持續擴張。 圖/歐新社

▎什麼是 「BDS運動」?

作爲對以色列-巴勒斯坦問題中的抵抗表態,「BDS運動」是由一批支持巴勒斯坦的公民團體在2005年所發起的行動號召,其借鏡了上世紀全球對抗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案例,希望以經濟上的施壓,迫使以色列在巴勒斯坦議題作出決定性的讓步,包括:

爲了達成這些目的,BDS運動公開呼籲以「抵制、撤資、制裁」的手段,向以色列企業、或支持以色列「非法佔領行爲」(屯墾區建設)的知名企業宣戰,包括抵制商業合作、撤出基金投資、並進一步推動政府部門配合制裁——直到以色列結束對巴勒斯坦的佔領行爲爲止。

BDS運動成立之後,歐美各地的支持團體、公民組織也都陸陸續續響應這波聲援的號召,同時除了人權運動、巴人社羣、宗教團體之外,BDS運動亦吸引了部份反對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或佔領政策的猶太團體的加入,校園中的學術組織、學生社團,也都對BDS運動迴應以積極支持。

而作爲抵治運動中,最有力、也最富宣傳性的方式,BDS運動在全球所發起的經濟制裁串連,不僅只針對以色列國營或軍事相關企業,來自屯墾區或爭議佔領區的農產品,同樣也是聲援者拒買的目標:除了佔領區出產的柑橘、椰棗以外,以色列近幾年積極推廣的葡萄酒產品、以及數家以「死海泥」產品而聞名國際的保養品品牌等,都名列於拒買清單上。

以色列近幾年積極推廣的葡萄酒產品,也是國際BDS運動鎖定的拒買目標。 圖/美聯社

此外,BDS運動也鎖定了國際知名企業——特別是哪些直接或間接協助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進行屯墾行爲的公司——進行撤資施壓,其中亦不乏你我耳熟能詳的跨國大名:

密西爾亞都敏園區提供了SodaStream等廠商相對低廉的廠租(違反國際法的強制徵地)與勞力優惠(佔領區內的巴勒斯坦勞工),SodaStream亦成爲屯墾區巴勒斯坦勞工的最大聘僱主;不過屯墾區的政治敏感亦造成了SodaStream無比巨大的公關危機、重挫其國際商譽,在壓力之下,最終SodaStream也於2015年出售廠區,將工廠移往爭議相對較小的內蓋夫沙漠。

以色列國內估計,BDS運動所燃起的燎原之火,每年恐將對以色列經濟造成14億美金損失;假若以巴問題惡化持續,美國戰略智庫RAND更預測,未來10年內BDS運動將會越演越烈,以色列經濟更將遭受超過470億美金的長期損失。

SodaStream,以色列企業,全球家用氣泡水製造機的領導品牌,亦是全球BDS運動最著名的抵制案例。 圖/路透社

▎迴應民意?擾亂政策?基層政府抵制中

然而BDS運動的聲勢城攻,卻與近年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平談判的遲滯脫不了關係。對政府主導的和平談判絕望,更從旁煽火、讓BDS運動的全球浪潮更爲高漲,而從公民、學術團體而來的針對怒火,也逐漸成了被認同的「民意」,並開始「內化」、影響政府基層的政策——然而這樣的「水到渠成」聽來合理,但卻成了這場抵制運動目前在英國遭遇爭議遭遇的開端。

作爲抵制發起大本營的英國,BDS運動在民間的氣勢也持續地擴散,甚至進一步影響了基層民意與地方政策的施行:像是2014年8月,蘇格蘭政府就曾向公部門發出採購備忘錄,「強烈不鼓勵」與約旦河西岸非法以色列屯墾區的貿易和投資;2014年11月,英格蘭中部的萊斯特(Leicester)市議會更通過決議,以抗議以色列繼續非法屯墾、佔領行爲爲由,正式加入對約旦河西岸生產商品的全面抵制。

僅有33萬居民的萊斯特城,城中人口數僅排名全英第16,在國際影響力上,在地經濟的規模、官方能動用的採購資源亦是無足輕重,但比起對巴人呼籲長期裝死的「白廳」(中央政府所在地),萊斯特市議會的決定,卻被這場抵制運動看作是「影響實質政策」的一大進展,全球BDS運動的抵制士氣因此大振,但卻也同步引發了其他團體的劇烈反彈。

萊斯特的抵制決定,讓英國的猶太團體「猶太人權觀察組織」(Jewish Human Rights Watch)暴怒非常,除了譴責萊斯特的決定是針對以色列的「反猶」、「反閃族主義」(anti-Semitism)和種族歧視,更攻擊萊市議會與納粹德國在1930年代的反猶商抵制運動「別無二致」。猶太人權觀察組織隨後也向英國高等法院提告,指控萊斯特違反地方行政與平等原則,雙方司法纏訟,至今仍在繼續。

針對以色列-巴勒斯坦問題,英國民間輿論分歧的狀況越趨兩極。圖爲2015年,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訪問英國時,而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聲援者分別聚集在英國首相官邸唐寧街10號前,隔着重重警力相互示威。 圖/美聯社

在地方政府之外,BDS的發燒也策應在其他公家單位:像是各大學院校的教師團體、學會社團,甚至公部門退休基金等,紛紛響應運動,加入了其中「D-Disinvenstment」(撤出投資)的呼籲行列。

但這一波「由下而上」的政策影響,震動了當前英國的保守黨政府。在去年秋季開始,保守黨內閣就不斷提示各級公務機關「切莫呼應BDS運動」,並於2016年2月17日——在內閣辦公室部長馬修.漢考克(Matthew Hancock)訪問以色列的前夕——由內閣辦公室發出正式通告,明令禁止各級公務單位參涉抵制運動。

以英國政府的立場來看,萊斯特議會事件,彰顯著BDS運動從民間打入政界、地方包圍中央的開始,在行政架構上不僅有職權干預的問題(地方政府的政策與中央政府的外交、貿易政策相互矛盾),更可能讓英國吃上國際貿易的仲裁官司,同時白廳亦不停地表達「焦慮之情」,擔心地方政府「不顧大局」的決定,可能將煽動起英國國內「反閃族、反猶主義」的情緒——縱使萊斯特議會針對的是「以色列屯墾區」而非「以色列」,但較激烈的詮釋,卻多將前者作爲「不承認以色列主權與存在」的結論,進而推導爲「反閃族主義」。

不過英國政府公佈的禁令,卻在學界、公家單位、與民間團體中掀起一陣反彈。像是公營的退休或校園投資基金,就對保守黨政府「單手叉腰下指導旗」的作法更是不滿,並認爲當局正試圖以自身的政治立場,「略過投資人的意志」來對基金的投資方針施壓。

目前在歐洲,也有不少公營基金——像是挪威石油基金以及荷蘭PGGM退休基金——側應了BDS的呼籲而選擇撤出以色列市場。而英國國內的64家公營退休基金,眼下在市場上共持有約1,600億英鎊的投資籌碼。假若這些投資團體能與BDS串連,對於以色列市場的打擊、以及對英國外交政策的箝制,實質效應亦是不難想像。

不過英國保守黨政府公佈的禁令,卻在學界、公家單位、與民間團體中掀起一陣反彈。圖爲在唐寧街10號門前,相談甚歡的英國首相卡麥隆(左)與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 圖/路透社

假若這些投資團體能與BDS串連,對於以色列市場的打擊、以及對英國外交政策的箝制,實質效應亦是不難想像。 圖/歐新社

▎抵制:英國說不,但聯合國、歐盟都說好

另一方面,英國對於公家單位的「反BDS呼籲」,某個程度上也與歐盟、聯合國對屯墾區投資的共同態度有所矛盾。

2015年11月11日,歐盟執委會通過一項決議,要求歐盟境內28個國家必須在進口農產品上,清楚地標示那些產品來自於「『非法』的以色列屯墾區」,其影響範圍包括約旦河西岸、東耶路撒冷、以及戈蘭高地。歐盟表示,這項政策僅針對於農業與化粧品產品,其餘進口品項是否需標記「來自屯墾區」則委由各國定奪。

歐盟的標示政策,引發了以色列政府的「震怒」。以國政府不僅猛轟歐盟的「僞善」,甚至亦準備向世界貿易組織提起訴訟,指控其不平等的標示政策爲「非法的貿易壁壘」。但以國暴怒未息,半年之後,以色列「抵制抵制運動」卻又在聯合國遭受重挫。

2016年3月24日,聯合國人權委員會(UNHCR)通過表決,同意由聯合國當局建立「投資定位資料庫」,將所有在以色列佔領區內投資的企業造冊公開,並以年度爲單位逐年更新名單,以供國際社會「透明檢視」。

2016年3月24日,聯合國人權委員會(UNHCR)通過表決,同意由聯合國當局建立「投資定爲資料庫」,將所有在以色列佔領區內投資的企業造冊公開。 圖/路透社

UNHCR的決定,引發了英國與美國的抗議,部份歐洲代表也認爲「這項決議太過敏感、太像是呼應BDS運動的側應。」而事主以色列更是激動,除了形容這份屯墾投資資料庫「同等於『政治黑名單』」之外,以色列官方更激動地譴責UNHCR爲:

憤世嫉俗、無恥、又僞善的組織,這單位就該去精神科掛急診。

這強烈語氣,精準地反映了以色列政府的不滿,其外交部發言人納雄(Emmanuel Nahshon)更反問聯合國:「爲何近乎病態地針對以色列,而不願把精力擺到敘利亞、利比亞或北韓這些人權真正受到殘害的國家!」

支持以色列的國家代表皆譴責UNHCR「泛政治化」,但包括巴勒斯坦政府(PA)以及各地的BDS運動,卻對聯合國「遲來的覺醒」大表歡迎,並認爲民間串連國際的作法已經開始發揮影響力,國際社會的政治風向,也有望在實質政策上逐漸「轉向巴勒斯坦人民的這方」。

BDS運動接二連三地告捷,確實對以色列造成了壓力;但在另一方面,「抵制運動」的成本,卻也在引發另一角度的討論。

BDS運動接二連三地告捷,確實對以色列造成了壓力;但在另一方面,「抵制運動」的成本,卻也在引發另一角度的討論。圖爲約旦河西岸,一名巴勒斯坦的BDS運動示威者,正與以色列國防軍發生衝突。 圖/歐新社

▎抵制的成本誰來扛?

在BDS運動之中,氣泡水機制造商Sodastream的「認輸」故事、從約旦河西岸屯墾區撤資的故事,或許是抵制運動至今,最廣爲人知的策略結果。

原本投資在約旦河西岸的Sodastream,曾一度是佔領區中,僱用最多巴勒斯坦正職員工的投資者。在2015年撤退之前,Sodastream旗下至少聘有500名在地的巴人全職工。根據資方說法,Sodastream以高出市場行情的待遇與勞動環境,在高失業率的約旦河西岸地區,爲「數百個巴人家庭的生計帶來了穩定保障」,影響規模更達數千人;但在BDS所「造成」的國際壓力下,Sodastream無法承受來自於市場商譽、消費者抵制、投資人撤資的多重壓力,於是在2015年將廠區撤離西岸,而改遷入「以色列境內」的南方內蓋夫地區。

但在遷廠之後,原本受聘的500名巴人員工,卻反倒得面對失業的命運。由於以色列「境內」對非以色列的巴人勞工設有名額限制,Sodastream的資本額僅獲得官方76人次的配額。這獲得許可的76名員工,每天還得經過重重關卡,由公司接駁「出入境」;但剩下的424人則只能被資遣、失業——而在今年3月開始,就連通勤上班也無法持續,這也讓相關意見將矛頭轉回向海外的BDS運動:

500人的失業,巴人經濟的絕望,BDS的你們,怎麼負責!

史嘉蕾.喬韓森的屯墾區風暴。在電影裡以「黑寡婦」形象走紅影壇的美國女星史嘉蕾·喬韓森,曾在2014年時爲慈善團體樂施會(Oxfam)與Sodastream帶來一場公關危機,當時擔任樂施會國際大使的喬韓森,在未告知的狀況下也替Sodastream拍攝代言廣告,而一邊做國際慈善、一邊替屯墾區的工廠賣汽水機的衝突地形象,很快地引發譴責。最後Sodastream的「屯墾區背景」成爲其洗不掉的國際形象,而喬韓森所拍的廣告則受迫停播、與樂施會的合作關係也黯然中止。 圖/美聯社

Sodastream之後:500人的失業,巴人經濟的絕望,BDS應該「負責」嗎?! 圖/路透社

支持巴勒斯坦的著名學者諾曼.杭士基(Noam Chomsky)就曾質疑BDS運動,或可達成「B-抵制」與「D-撤資」,但在運動策略與目的上卻始終無法執行關鍵的「S-制裁」——制裁的手段需要由國家發起,而如同南非案例一般,真正迫使南非結束種族隔離政策的,其實是美國因國際局勢不同所更動的戰略判斷,而不是民間的主動抵制。假若BDS運動無法設定能直接影響美國政策判斷的運動方針,那麼其抵制也難稱是「爲巴人奮鬥」。

杭士基認爲,短期目的不明確的BDS運動「其負面傷害或大於正面效益」。他亦反對抵制運動被擴張至學術與文化交流層面,畢竟孤立以色列、拒絕與之溝通,對於現況一點好處也沒有,同時亦容易讓反殖民的抵抗,模糊於反閃族主義的種族論述之中。

2014年倫敦街頭的聲援加薩大遊行中,英國在地的猶太社羣亦有不少參與、挺身而出反對以色列政府的「種族隔離」。杭士基亦提醒到,對於屯墾區的商業抵抗運動,最早是由以色列本土的和平團體所發起,也因此在進行反殖民的抵抗時,運動者更應謹慎地面對,以避免陷入反閃族主義的種族論述之中。 圖/路透社

不過另一位抵抗論述的學者帕裴(Ilan Pappé)卻抱持着不同於杭士基的看法。目前任教於英國艾西特大學的帕裴教授雖然出生於以色列,但卻長期反對猶太復國主義在巴勒斯坦所造成的殖民悲劇。他認爲,BDS運動在國際社會上形成了一種抵抗論述的出口,透過其召集,國際社會才能反思、檢視並抗拒由霸權集團所提供的殖民論述,並從中型塑成新的「抵抗」——由此回推,Sodastream離開、巴人失業、所以BDS運動「應當負責」的批評,根本就只是殖民論述「譴責被害者」的諉過說法。

雖然現在的結果來看,BDS運動雖阻止了以色列在屯墾區的「殖民擴張」(Sodastream繼續在非法工業區擴張經濟規模),但在支持巴人運動與自治福祉的目的上,效益就不是那麼明確。然而,從各地的學術院校、民間團體的串聯,到如今的撤資、經濟抵制的判斷意識,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抵抗」的呼應,確實也藉由BDS而凝聚,並逐漸由下而上——例如萊斯特城的故事——來撼動杭士基口中,霸權政府的政策判斷。

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抵抗」的呼應,確實也藉由BDS而凝聚,並逐漸由下而上,撼動杭士基口中「霸權政府」的政策判斷。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