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

（美聯社）

（二十張文化 提供）

鱒魚和鮭魚利用光、磁力和水的氣味，來尋找返家的路。人們則使用記憶與夢。兩者有時都會迷路。

回顧人生的地圖，我清楚看見各個里程碑，沒有一個比成爲父親還要更鮮明、更重要的了。女兒們剛出生不久後，我第一次凝視她們的臉龐，清透白皙，明亮的藍色眼珠努力聚焦，試圖在這世界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我知道，幫助她們找到立足點、穿越森林的小徑，也將是我的奮鬥。我不確定該如何引導她們，但不知何故，感覺這種知識會自然而然地到來，並賜予她們流水與游魚的祝福。

我與釣魚的緣分始於七歲，當時正在尋找一條小山溪的源頭，並在那裡發現了一條似乎一直在等候着自己的鱒魚。自那時起，我從未停止在水中追尋心之所向──不只爲了那些藏躲起來的魚，還有解答，以及情感的沉澱與力量。

多年來，我從用手活捉鱒魚，發展到使用浮標和蟲子，再轉而採用更爲複雜的手法：以旋繞竿投擲靈動、顏色鮮亮的誘餌到水中。接着，我不可避免地受到飛釣的複雜性所吸引，關於那些細節、儀式與詩意。在我還小時，身旁無人指導，於是我看書自學，並在水畔遇見飛釣者時遠觀他們在空中拋出長長、彎曲的魚線。我一見證那如此優雅的拋投方式，便知道自己也得這麼做。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得去了解這神秘的謎團。

我很快便領會，飛釣不僅是消遣，更像是教學相長的慰藉。若做得對，飛釣可以是冥想、沉思，一種探尋自然與自身真理的方式。

成爲父親後，我引導艾瑪與克萊爾沿着河岸行走，向她們展示如何在受到河流侵蝕而光滑的岩石上涉水，教導她們解讀流水，以及如何以優雅的姿態拋投。這些技巧相對容易教授，但我不知道是否能夠教予她們對釣魚的熱愛，因爲這種愛是與生俱來的。然而，嘗試很重要，對於我而言，飛釣已經成爲一種在生活中前行的方式，我希望她們也能如此。沉浸於大自然中，飛釣可以增強韌性與內在力量，幫助一個人變得完整。儘管在旅途的起點，我並不知道教導她們釣魚對自己會有多大的幫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從中獲得力量，但我認爲女兒們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擁有這些選擇。

飛釣是一種透過熱切的觀察來體驗世界的方式，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即是一種精神體驗。其追隨者通常將此描述爲宗教而非運動，也確實如此，因爲流水、游魚和信仰之間，存在着深刻、古老的人類連結。耶穌魚（ichthus）──兩條弧線相交組成魚的圖形──是基督宗教最早的象徵。而洗禮作爲加入教會、通往救贖之路的聖禮，是透過浸入水中來實行的。在神道教中，進入神社前的淨化儀式包括以水清潔雙手與口腔，伊斯蘭教、猶太教與錫克教也遵循着類似的做法。北美的許多原住民文化認爲水擁有神秘的力量，因此水出現在成年、婚姻、出生與死亡相關的儀式中。在道教中，水是生命的隱喻，我們這一生都被視爲河流，終將無可避免地流向更浩瀚的海洋。

幾乎所有的主要宗教都與水有着強大的聯繫，水可以侵蝕他物、穿透岩石，也可以被身體吸收、構成骨骼；水從天上落下、從地下升起；水還是魚類的生活領域──我對魚這種生物抱持着無窮的迷戀。欲知魚，必得魚；欲得魚，必知水。釣魚的人涉溪蹬河，掂量湖泊之深，體驗潮汐的流動。在探索的過程中，他們對自然之道產生崇敬之情，在內心覺醒融入宇宙的意義。

飛釣教會了我如何在遊着鱒魚的溪流、生長着硬頭鱒的河川，以及潛藏着鱸魚和狗魚的小溪與池潭中（牠們總是躲在陰暗之處）任意移動。只要手持飛蠅竿，就像進入領受恩典的狀態，慢慢意識到將魚引至明亮處將是如此美妙、神奇，又具啓發性的體驗。我想讓女兒們知道，只要揮動釣竿，就能將那些隱身的美好生物帶到面前，使牠們令人驚歎的美得以示人。

野生鱒魚如野花般鮮豔，抓在手中會是很奇異的體驗。在那一刻，其他的一切猶如不存在，我認爲艾瑪與克萊爾得體驗這一點，才能領悟大自然中的恆久之美。儘管如此，她們準備繼承的世界、我即將離開的世界，似乎正在慢慢分崩離析。

我在短暫的一生中，親眼目睹了大河因築壩而阻塞、整座森林遭到砍伐殆盡、物種被推向瀕臨滅絕的邊緣、地球的氣候惡化到危及生命的地步。然而，當我將手伸入水裡並觸摸冷血的游魚時，總能從中找到希望。當女兒們開始覺醒，並意識到地球正在轉變時，如果想要相信這個星球能夠受到拯救並復原，就會需要與大自然建立這般的深刻連結。

我起初釣魚時，經常一人在水面上獨行；女兒們長得夠大後，便開始跟着我一同前去。剛開始，我只繞着湖泊慢慢划船，她們則輪流握着釣竿。嚴肅而堅定的艾瑪總是想輪到她划動船槳，如此便能控制小船的行進；愉悅而沉靜的克萊爾則喜歡靠在船邊，以指尖輕輕划動水面。有時，她們會一起坐在船頭，低頭看向天空的倒影，張開雙臂彷彿要飛翔一般，催促我劃得快一些。女兒們長大後，我教導她們拋投的技巧、打血結，以及該選擇何種釣鉤。我還教導她們如何研究水流，以瞭解鱒魚可能位於溪流中的何處。

但我知道，要讓她們成爲真正的飛釣者而獲得啓蒙，並學會透過與大自然結合來尊重生命，最終得由魚來教導她們──就如同魚教導我那樣。

人的一生彷彿河流，經歷各種起伏變化。它從源頭涌現，於河流中匯聚力量，漫溢出河岸，侵蝕土地並開闢新的道路，接着沉入更龐大的海洋中，水中的混濁逐漸變回起初的清澈。

這本回憶錄講述飛釣如何轉變我的生活──孩提時，發現了流水的秘密；成爲父親後，便將這分精神傳承給年幼的女兒們。與我一同深入大自然尋找鱒魚和鮭魚的蹤跡，有助於塑造她們對於這方面的認知，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我未能預料到的是，這段經歷也反過來深深影響了自己，於彼此間建立起親密的紐帶，使我能夠從中取得力量，在最黑暗的時刻中，總能找到一條邁向光明的道路。

我無法斷言這段故事即是自己生命的總結，也不能說這一切都是如此發生的，但這是我所記得的一部分生命──由一條釣線相連，由流水所塑造。（本文摘自《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二十張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