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這的確是國產電影難得的“好東西”

一部院線電影獲得豆瓣9.1的開分,這大概是今年開分最高的國產電影了。

這就是《愛情神話》導演邵藝輝的第二部作者電影《好東西》,目前正在全國開啓大規模點映活動——看過的觀衆,鮮有不誇的,一些影人甚至喊出:炸了!黑馬!巔峰之作等詞。

與描摹上海街角中產生活的《愛情神話》一樣,《好東西》依然是一部非常“邵藝輝”的生活流電影,全片沒有什麼激烈的戲劇衝突和高燃的情緒炸彈,甚至看完也很難複述出什麼情節,但好像又覺得它什麼都說透了;看似是一個很悶的女性電影,但全程大家都在不停大笑或默默拭淚……

總之,用一個字來形容這部電影的話就是“靈”。走出影院的心情或許可以藉助一句爛俗的雞湯來表達:誠覺世人皆可原諒。(下文有劇透,但這類生活流電影,再多文字都無法“劇透”)

《好東西》當然是一部女性電影。

“好”字拆開,即爲“女子”。英文片名:her story,直接點題就是在講她們的故事。

邵藝輝是女性導演,同時兼任編劇和剪輯指導,完全主導整部電影的製作。而故事呢,基本是圍繞三個年齡階段的女性展開的。

首先是“80後”宋佳飾演的單親媽媽王鐵梅。

她是前調查記者,因種種原因,放棄新聞理想,失業數月,到一家新媒體公司做總編輯,採訪、寫稿、帶貨直播,還要照顧家裡的小孩。家庭、教育、鄰居、朋友、愛情、前夫等所有事情,都要兼顧到,且不允許自己做得不好。

她想打破外界對單親媽媽生活很慘的偏見,寫出自己的親身經歷,結果慘遭網暴,一度失眠落淚。她不得不誠實地面對着過去那個頑強、自由、理性的自己,開始承認自己的脆弱以及不再恐懼這種脆弱。

再者是“90後”鍾楚曦飾演的樂隊主唱小葉。

她在一個小樂隊當主唱,看上去漂亮知性,實際上卻有童年“陰影”:父母總吵架,動怒的父親會家暴她們;而母親對待她,也往往表現出精神虐待或漠不關心的一面。所以她嚴重缺愛而不自知,有失眠焦慮、囤積癖、害怕爭吵,會對約會APP裡的男性投懷送抱,甚至爲了實現愛情而不惜撒謊。

她是世俗眼中的戀愛腦,但在王鐵梅看來,她只是渴望愛。

最後是“10後”曾慕梅(小名:快快,演員梅婷的女兒)飾演的小學生王茉莉,片中媽媽王鐵梅、小葉等人都叫她“小孩”。

小孩是個善於鼓掌、被老師要求當觀衆的學生。

她沒有特長,沒有像別的小朋友那樣去過國外旅遊。她喜歡讀書,語感好,作文分數高。她想象過登上舞臺的樣子,所以聽從媽媽的安排學習架子鼓;爲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也會撒謊說自己去過法國。

她會和媽媽頂嘴,生氣委屈,但也很懂事,不給家人添麻煩;她最強烈的特質就是語出驚人,常常能用一句話戳穿大人的假面或費力營造的假象,直擊本質,她就是那個隨時能揭穿“皇帝的新衣”的小孩。

因爲鄰居關係,因爲都是女性,她們走到一起。

小葉解除了王鐵梅必須做“超人媽媽”的負擔;王鐵梅母女用關愛和陪伴,“治癒”了小葉的“戀愛腦”;三人的關係,像母女,又像閨蜜,像知己,更像超越兩性關係的“伴侶”,總之她們之間形成一種絕不依附於男性,甚至不需要男性存在的親密關係,而這種關係的表達和構成,可以用片中最浪漫、最愉悅,又最具啓發的一場戲來表示:

王鐵梅要趕去工作,小葉主動提出,可以幫忙照顧孩子。而後,小葉和孩子玩起了一個遊戲,聽音辨景。小葉調出某種音效,小孩猜測是暴雨,畫面陡然一轉,出現王鐵梅煎雞蛋;而後,岩漿噴發,對應煮粥;雷鳴,對應曬衣服;小孩一遍遍說着各類自然風景,而另一邊的母親則是在操持吸塵器、捅馬桶、煮飯、打印文件、趕路等。

將日常生活中一位母親不被重視和看到的勞作,與自然界最壯烈、最驚異的現象風景,剪輯在一起,無需臺詞,聲音即是答案:家務勞動的重要性,不亞於地球運動。

但電影止步於此,這段情節之後,沒有讓女兒感慨媽媽的不易,沒有展示王鐵梅對小葉的感激,沒有任何打動觀衆或教育觀衆的企圖,就只是一個帶娃無聊時玩的音樂遊戲,一個輕盈歡快,又意蘊無窮的遊戲而已。

《好東西》的確填入了很多女性議題:女權主義,月經羞恥,原生家庭,女性慾望,對女性的貶低和打壓,對女性的規訓和懲罰諸如此等,但所有的概念性東西,可以創造出悲慘敘事、狗血套路的故事元素,全部被類似“聽聲辨景”這樣的遊戲腔調給消解了,化作一場輕鬆的玩笑。

歡快而非沉重,真誠而不矯情,日常而非戲劇,自由而不雞湯,這就是《好東西》的女性主義。

女性電影當然離不開男性角色。

《好東西》裡有三名成年男性:

一是趙又廷飾演的前夫哥,不堪做“家庭婦男”而離婚,後勤學“女權思想”,相對弱勢,偶爾給王鐵梅母女添麻煩;

二是章宇飾演的鼓手哥,母親早逝,戀愛對象多是姐姐,教小孩打架子鼓,愛慕王鐵梅,成爲她“課間休息的十分鐘”;

三是小葉主動投懷送抱的眼科醫生,俊朗帥氣,卻不願保持一段穩定關係,女伴衆多,小葉只是其一。

從以上文字想象,完全可以將這些男性理解成:渣男、慫男、色男等貶義形象,將其推到女性對立面的反派位置,這是多數女性電影慣用的套路,也是創造戲劇衝突的通俗手法。

但邵藝輝偏不。她只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觀察並思考男性這種生物,甚至給人的感覺是,她在帶着一種女性的體諒和好奇,記錄一羣幼稚的男性做種種試圖討好女性或證明自身價值的遊戲。

那這些男性幼稚到什麼程度呢?

比如片中最好笑的一場飯桌戲,因緣際會之下,不太熟識的衆人,齊聚王鐵梅家聚餐,前夫哥和鼓手哥暗戳戳地開始了“雄競”戲碼,比拼吃蒜,辣到失態。讀過幾本上野千鶴子的前夫哥說:“我們男性已經佔據了太多性別紅利。”鼓手哥不甘示弱,接茬道:“是啊,我們都有原罪。”兩人針鋒相對,爭相獻媚,一度讓小葉看不下去,潑水撕衣,大有讓他們乾脆比拼肌肉的意思。

臨了,王鐵梅總結道,兩人只是女權表演藝術家。

熟練運用女性主義術語,卻只是徒有其表,像個笨拙的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在扮演一種成熟。而這些把戲,在女性眼裡,只是一種笑料。

這還是男性面對男性,而當男性面對女性時,就更幼稚了:醫生哥聽聞小葉吃安眠藥自殺,就以爲對方是因爲自己才這麼做的,實則小葉只是在與王鐵梅爭吵後,感覺自己喪失了所有的愛,才用藥物助眠。

以醫生爲代表的部分男性,總有一種“我很重要”的幻覺,他們習慣性地將自己視爲恆星,女性爲行星,過度擡高自己在女性眼裡的位置。實則,在小葉、王鐵梅看來,醫生純粹是自我感動罷了。

無論是男人之間的雄競,還是面對女性時的自以爲是,給人的感覺就是既好氣,又好笑,但絕不是可惡和可恨。

邵藝輝只是平等地審視男性和女性的不同,理解二者的差異,又以恰當的愉悅的生活手法,將男性身上的一些笨拙的、好笑的、可愛的、尷尬的、蠢笨的東西,展示出來。這不是譏諷和冷笑,更像是飯桌邊好友齊聚,發出的一種調侃。

《好東西》的多處臺詞,調侃男性爲鬼東西、爛東西、壞東西,但這也只是一時激憤、耍嘴皮的語氣,沒有藉此給男性下定義、製造對立的企圖,更重要的是,邵藝輝給了他們改正的機會和空間。

前夫哥問題多多,卻也真的在讀上野千鶴子,真的試圖理解女性的處境,雖然不乏表演的成分,但他至少願意去思考作爲男性的自己,是否真的侵奪了女性本該有的生存空間和福利;

鼓手哥在激情之餘,撕爛王鐵梅睡衣,被對方呵斥,他手足無措地承認自己錯了,而沒有用強或假裝衝昏頭腦,並且是在取得王鐵梅性同意的前提下,纔敢重返房間。懂得退步,知錯能改,這是鼓手哥值得肯定的地方。

醫生哥以爲小葉自殺是爲自己,他感動不已,毅然與其他女性斷絕關係,準備打破自己的原則,同小葉建立穩定關係。雖然是自我感動,但他做出了行動,也願意糾正自己,至少在那一刻,你很難認定他的行動是虛僞的。

每個對自我有所認知的男性,大概都能在《好東西》的男性形象裡,找到某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但邵藝輝只是輕描淡寫地揭穿這一點,而不是氣急敗壞地急於審判男性。就這點來說,本片的男性敘事,也許是當下最具洞察力也最令人寬慰的表達。

今年票房和熱度最高的女性敘事電影,應當是賈玲導演的《熱辣滾燙》。同爲女性敘事,《好東西》與《熱辣滾燙》幾乎是相反的。

從情節來說,賈玲的故事崇尚高強度的戲劇衝突,一名形貌、事業、愛情、家庭全面崩塌的女性,被打壓、被貶低、被欺騙,絕望到跳樓自殺,又通過拳擊運動絕地重生,一拳一拳地把所有破碎的找回,所有脆弱的擊潰。

這是一個化繭成蝶的故事。

而《好東西》,就是老樓、學校、公司,吃飯、談話、演出,人物從前至後,沒有經歷現實層面的鉅變和痛苦,更談不上反擊與回彈,給人感覺就是吃着聊着,說着笑着,心扉解開,生活繼續。

這個故事沒有從繭到蝶的變化,只是身爲蝴蝶的她們,從這片花園,飛到另一片花園。

從反派角色來看,《熱辣滾燙》中雷佳音飾演的拳擊教練,毫無疑問是個反派,他無能、自私、可悲又可恨,集中了某些男性之惡,甚至人性之惡;而裡面的女性角色,親妹妹有點可惡,瞧不上姐姐;楊紫飾演的電視臺記者又是個僞善的人,不惜利用“賈玲”實現自己的私利。

要有反派,讓反派原形畢露,讓反派自慚形穢甚至反思悔悟,這是商業電影常規的敘事手法,無可厚非。

只是《好東西》完全放棄了“反派”,女性固然美好,也有自己的脆弱和毛病;男性固然可笑,也並不值得口誅筆伐或“一棍子打死”,沒有人是完美的,也沒有一個確定的反抗對象,或者說,其實每個人真正需要反抗的,只是自己內心深處的癥結。

最明顯的區別還是在女性議題上,《熱辣滾燙》講的是女性必須成爲“娜拉”,唯有從體重、心態與事業的桎梏中出走,才能擺脫成爲傀儡、玩偶、墮落者和受害者的處境,迎來新生;而《好東西》表達的更像是已經出走後的“娜拉”們,一個逃出了原生家庭,一個離開了糟糕的婚姻,但她們仍有創傷、心魔,仍會膽怯、害怕,仍需面對更多來自現實的和內心的風暴。

自魯迅提出“娜拉出走”的命題後,關於女性的命運討論,無外乎是這兩種:一個是像賈玲說的,女性必須出走,要向死而生,要堅強獨立,要離開貶抑自己的糟糕環境;一個則是邵藝輝新近補充的——娜拉出走之後,女性應當獨立自強,但也不妨偶爾示弱;可以獨當一面,卻也絕非不需要男性;也許很難推翻陳舊的遊戲規則,但女性要有勇氣不玩他們的遊戲,甚至創立自己的規則。

兩部女性電影雖然不同,卻也沒有捧高踩低的意思。事實上,二者合一,纔是最理想的女性敘事:需要像賈玲那樣勇敢出走,也需要像邵藝輝這般理性、自由、輕盈、愉悅地探討出走的問題。

很慶幸,年初有《熱辣滾燙》,年末有《好東西》,如此互補,才能讓“娜拉”們被看見。

文/李瑞峰

編輯/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