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彭博全球首席經濟學家歐樂鷹：美國政府債務持續攀升，強勢美元將令新興市場貨幣承壓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鄭青亭 北京報道

當地時間1月20日，特朗普在國會大廈圓形大廳宣誓就任美國第47任總統。當日，他簽署行政令，廢除拜登政府近80項政策，包括美國將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他還宣佈，將從2月1日起對從加拿大和墨西哥進口的商品徵收25%的關稅。

特朗普新政將如何影響全球經濟？特朗普2.0新政會給美國帶來什麼？嚴陣以待的資本市場將作何反應？掌控白宮與參衆兩院，能否讓他肆意而爲？中美關係又將何去何從？針對這些問題，近日，彭博全球首席經濟學家歐樂鷹（Tom Orlik）接受了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的獨家專訪。

歐樂鷹認爲，2025年註定是充滿意外的一年，其中不少將來自特朗普政府頒佈的新政，因此，美國經濟能否繼續展現出韌性將會面臨考驗。彭博經濟研究的基準預測是，華盛頓會在一系列問題上發出噪音，但政策變化信號需要更長時間纔會到來。2025年，全球經濟增速預計爲3.1%，與2024年持平。

根據該機構的預測，預計美國勞動力市場會持續降溫，美聯儲貨幣政策依然在發揮限制作用，這將挫傷大選後的"動物精神"。對於歐洲，內部政治不確定性和美國的貿易政策風險給前景蒙上了一層陰影。2025年，發達經濟體整體將增長1.6%，與2023年和2024年大致持平。

至於中國經濟的前景，該機構認爲，中國經濟增速將受樓市調整和潛在的中美貿易摩擦影響。不過，近來以促增長爲重心的政策轉向或將推動中國經濟步入更快的增長軌道。美國潛在關稅的規模、廣度和時間以及中國刺激措施的有效性將影響中國經濟增長的軌跡。

特朗普執政將給2025年全球經濟帶來深遠影響

《21世紀》：新年伊始，請首先簡要爲我們介紹一下你對2025年全球經濟的展望，包括中美歐三大經濟體的前景。在2025年，你會重點關注哪些事件帶來的影響？

歐樂鷹：美國以一個強勁的收尾進入了2025年。特朗普的當選也提振了市場和商業領域的信心。我們對2025年的預期是，美聯儲將帶來一些挑戰——利率下調的幅度比我們幾個月前預計的要小，因此，更高的借貸成本將成爲經濟的逆風。同時，勞動力市場沒有整體數據所顯示的那麼強勁。我們認爲，美國勞工統計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的統計方法有問題，這意味着他們明顯誇大了就業增長的速度。但即使如此，我們對美國2025年的基準預測是，它的增速將穩定在2%。

目前，在中國，一些重大事項正取得顯著進展。以製造業爲例，電動汽車和電池、可持續能源等領域的進步尤爲突出，這是對中國中長期增長前景持樂觀態度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短期內面臨的主要挑戰依然嚴峻。房地產行業持續的供過於求是最大的挑戰，這一定程度影響了投資和消費信心。中國政府承諾於2024年下半年實施一系列重大經濟刺激措施，這是十分必要的決策。鑑於當前經濟形勢，中國確實亟需強有力的政策干預以促進增長。爲此，政府已經採取了一系列行動，包括但不限於降低存款準備金率、下調中期借貸便利（MLF）利率、適度增加財政支出以及針對房地產行業提供額外支持。

在歐元區，德國作爲主要的增長引擎，目前正面臨一些嚴峻的結構性挑戰。在過去的多年裡，德國經濟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從俄羅斯購買廉價能源，並向中國出售先進的製造業產品，如汽車。然而，近期俄羅斯與德國之間的輸油管道遭到破壞，導致德國失去了廉價的能源供應；同時，中國在汽車製造業領域的迅速崛起，使得中國汽車公司在許多方面已經超越了德國公司。此外，德國還面臨着一系列重大的政治挑戰，未來幾周將舉行選舉。與德國情況類似的是，法國也陷入了政治動盪之中，立法機構拒絕支持現任總理。作爲歐元區的兩大領頭羊，德法在政治層面的動盪無疑給本已脆弱的歐元區經濟帶來了更大的壓力。不僅如此，歐元區還受到了人口老齡化、投資不足等因素的嚴重影響。我們預計，今年歐元區的經濟增長率將維持在較低水平，甚至可能接近零增長，且下行風險偏大。

因此，總體而言，2024年全球經濟增速有望略高於3%。但特朗普上臺後預計將實施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新政，尤其是在貿易領域，這可能重塑美國與包括中國、歐洲、墨西哥、加拿大在內的世界其他地區的關係動態。

特朗普新政或推高通脹，讓美元保持強勢

《21世紀》：讓我們來展開談談特朗普重返白宮可能對美國經濟帶來的影響，特別是增長和通脹。

歐樂鷹：讓我們看看特朗普的主要政策重點。首先是減稅。一般而言，減稅能夠促進經濟增長，但同時也可能推高通貨膨脹，進而提高借貸成本和國債收益率，並可能導致美元走強。第二是關稅。加徵關稅通常會對經濟增長產生負面影響，因爲它使得進口商品變得更加昂貴，並且也會增加通貨膨脹壓力，這意味着更高的利率水平。由於其對通脹的影響以及對貿易平衡的作用，關稅往往也會導致美元升值。第三是移民政策。如果他關閉邊境並驅逐大量非法移民，這將帶來什麼後果？你可能認爲驅逐移民可能會推高通脹，因爲他們中的許多人在零售、酒店或農業等行業工作，他們的離開可能會導致這些行業的工資上漲。然而，事實上，移民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他們的離開不僅減少了供應，還降低了需求。因此，這一政策可能不利於經濟增長，而對通脹的影響可能是中性的。

若將所有政策綜合考量，這些政策的淨效應可能會推高通脹，進而提升利率，使美元保持強勢。在美國有句名言：“campaign in poetry，govern in prose”，意思是，政客在競選時爲了籠絡人心通常會天馬行空，但等到上臺後不得不迴歸現實。特朗普在競選中做出了諸多承諾，然而如同歷任總統一樣，他會發現實際可操作的空間有限。因此，我們需要觀察他的具體行動。鑑於這些政策對經濟增長和通脹的影響方向各異，這將是2025年美國經濟及全球經濟難以預測的原因之一。

《21世紀》：所以，他可能在國會遇到政治阻礙，進而無法兌現他在競選期間的政策承諾？

歐樂鷹：他可能會面臨國會的反對。儘管共和黨在參衆兩院中取得了勝利，但並未獲得絕對優勢。此外，歷史上共和黨參議員一直對關稅持反對態度，因此他可能會遇到阻力。然而，真正限制他行動自由的是市場力量。設想一下，如果他宣佈：“我將實施大規模減稅，同時不會削減公共開支。美國經濟將實現強勁增長，減稅將自我融資。”市場會如何反應？市場或許會接受這一說法，但也可能不會，從而導致債券收益率飆升，進而引發股市崩潰。因此，他在推行這一政策時可能會更加謹慎。同樣地，在關稅問題上，如果他對所有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徵收60%的關稅，包括iPhone在內，美國科技巨頭的股價可能會大幅下跌，甚至可能拖累整個美國股市暴跌。這樣的結果可能會迫使他重新考慮其政策。市場不喜歡高負債和影響公司利潤的政策，這將限制特朗普的行動空間。

預計美聯儲今年降息兩次，共50個基點

《21世紀》：你預計市場會對他的政策做出怎樣的反應，比如美股和比特幣？

歐樂鷹：對於股票，減稅政策通常被認爲能夠促進經濟增長和企業利潤的提升，從而整體上對股市產生積極影響。至於關稅，可以以一種小規模、針對性的措施來避免對行業領軍企業造成不利影響，正如他在上一任期中所採取的策略——謹慎地制定關稅政策，確保不對蘋果等重要公司產生負面影響。然而，在其第二任期內，若擴大關稅徵收範圍，則可能對美國科技行業構成衝擊，這對股票市場顯然是不利的。因此，對於市場參與者而言，關鍵在於觀察實際行動而非僅僅關注言論。

《21世紀》：不考慮特朗普2.0，美國內生性通脹的粘性有多強？需要多久可以達到2%的通脹目標？

歐樂鷹：在美國12月消費者價格指數（CPI）數據公佈之前，我們預計通脹率降至2%的目標水平將需要較長時間。然而，12月的實際數據顯示出比預期更弱的表現。這一趨勢可能意味着，通脹迴歸至目標水平的進程可能會比先前預期的更快。

《21世紀》：預計美聯儲今年會降息幾次，是否可能加息？

歐樂鷹：在總統大選之前的幾個月，我們預期美聯儲將在2025年降息約100個基點，總共四次，每次25個基點。在大選之後，我們認爲，美聯儲今年只會降息50個基點，總共2次，每次25個基點。這是因爲美國經濟比預期更有韌性，12月非農就業數據非常強勁，減少了降息的理由。第二個原因是，我們的預期和市場預期轉向了更低的降息次數，因爲預計他的政策方向將是通脹性的。

美國政府債務持續攀升，長期來看不可持續

《21世紀》：馬斯克擔任特朗普的政策顧問引起了廣泛關注。你怎麼評價他公佈的大規模“政府裁員計劃”，其可行性有多大？

歐樂鷹：如果我們審視美國政府的預算結構，可以發現其最大組成部分包括國防開支和社會保障，以及兩個主要的醫療項目——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鑑於當前國際形勢的複雜性與不確定性，削減國防預算似乎並不明智。同時，考慮到特朗普的許多支持者依賴於社會保障、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等社會福利項目，減少這些領域的支出也面臨較大阻力。因此，在不觸及國防及社會保障的前提下，尋找2萬億美元的財政節約空間顯得尤爲困難。這正是政府效率部門所面臨的挑戰所在。

此外，美國政府債務持續攀升，前任政府留給特朗普的是龐大的財政赤字。與此同時，美國國債的成本也在不斷上升，十年期國債收益率正逼近5%。鑑於特朗普曾承諾實施大規模減稅政策，當前的財政狀況看起來難以爲繼。那麼，如何填補這一巨大缺口並有效遏制債務增長速度呢？一種方法是政府運作效率部門試圖節省開支，但如前所述，這可能頗具挑戰性。另一種策略則是利用關稅手段增加收入。這也是特朗普可能在第二任期內大幅提高關稅的部分原因，因爲美國政府真的非常需要資金。

《21世紀》：當你說，“當前美國的財政狀況看起來難以爲繼。”你的意思是，你不認爲美國目前的債務水平有危險？

歐樂鷹：這是不適合的軌跡，而不是當前的水平。

《21世紀》：但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美國不計後果的借貸行爲會有什麼後果？鉅額國債何時會達到不可持續的水平？

歐樂鷹：我可能不認爲這是“不計後果”。美國債務的兩次大幅增長髮生在全球金融危機和新冠大流行期間。在金融危機期間，政府需要通過借貸來維持經濟運行並防止經濟進一步惡化，因爲大量人口失業和企業破產將導致經濟陷入衰退和蕭條。在新冠疫情期間，由於人們不能去上班，政府不得不再次大規模借貸以維持經濟運轉。因此，這兩次大幅增長都是有充分理由的。否則，美國的處境可能會更加糟糕。

現在，讓我們思考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一個對美國有利的因素是，美元作爲世界儲備貨幣的地位。這意味着美國擁有經濟學家所說的“過度特權”(exorbitant privilege)，能夠以較低的成本從世界各地借款。儘管這種狀況可能不可持續，但這一情況可能會繼續持續一段時間。

《21世紀》：如果2025年，美元繼續保持強勢，新興市場國家是否會面臨資金外流壓力？黃金的走勢會如何？

歐樂鷹：總體來看，受特朗普政策影響，美元可能繼續走強。然而，尚不清楚特朗普具體將實施多少減稅措施以及施加多高的關稅，這無疑增加了問題的不確定性。儘管特朗普本人曾表示希望看到弱勢美元，但他的政策可能導致美元走強。因此，從市場角度來看，其任期內美元很可能保持強勢狀態，這意味着新興市場貨幣面臨貶值壓力。不僅如此，這一壓力可能進一步加劇，如果新興市場試圖通過貨幣貶值來抵消關稅影響，而它們面臨的後果是觸發資本外流的風險。由於資本總是尋求更高回報，而收益率又受到匯率和利率的影響，當美國因高利率吸引資金流入時，投資者可能會傾向於從新興市場撤資轉投美國市場。

《21世紀》：怎麼看特朗普加徵關稅的邏輯？

歐樂鷹：我認爲我將採取以下方式進行思考。首先，特朗普有幾個主要目標。第一是建立更加平衡的貿易關係；第二是通過關稅籌集資金來填補政府財政缺口，以彌補減稅造成的財政赤字。這兩點都表明，他可能將繼續對中國徵收高額且廣泛適用的關稅。然而，問題在於，關稅會增加企業和家庭的成本，在美國南部生產的美國公司將受到影響，美國家庭也會抱怨連連，因爲大多數電子產品、衣服、傢俱等產品都來自中國。正如我們剛剛所說，特朗普贏得大選的原因之一是美國家庭討厭通脹。但如果他繼續加徵關稅，將不斷推高通脹，對美國造成傷害。因此，我認爲，他會繼續採取一種漸進式的和有針對性的關稅策略。我想我們可以嘗試分析一下他的動機，並回顧一下他在第一個任期內做了什麼，但對於他第二任期的做法也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