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韭菜自述:黑箱、暗賬與莊家的江湖

本文作者:衛詩婕,思考夥伴:強哥(前大廠短劇業務負責人、短劇操盤手),題圖來源:AI生成

世界貶值了,所有的錢變得巨值錢,而你的儲蓄卻沒變——一輛勞斯萊斯兩元錢,彼時人們的平均收入約是0.001元,可你的銀行卡里還有5萬塊。你,因此變成了“神豪”。

土豪的進階版,是神豪。我恍然大悟。

我們當時正聊到當下火熱短劇類型裡的“男頻”題材。所謂“男頻”,即以男性爲主要受衆的題材,有復仇爽文類的:以贅婿爲代表,主人公忍辱負重、受盡凌辱,終於翻身復仇,對所有人“piapia 打臉”。有財富夢想類的:主要代表爲“大開金手指”,金手指,指的是能夠帶來鉅額財富的一系列超能力。

比如,幫美女扶下自行車,卡里能多 500 萬。

忍住對方三句辱罵,你將獲得 1000 萬。

還有弘揚正能量的:“我”在送外賣時扶了位老太太,雖然外賣弄灑了,但做了好人好事,因此能獲得一種超能力——穿越回過去,或是點石成金,又或是能聽懂動物說話。總之,這項超能力會推進下一個劇情,通常,接下來主人公會因這項超能力而獲得某位富人的賞識,由此改變命運,揚眉吐氣。

據說“女頻”也很快流行起來。鬥小三、大戰惡婆婆。由此延伸出萌娃、苦情、黃昏戀等等。這些短劇題材都很懸浮,脫離現實,但能夠提供情緒價值的爽感,以及人們對生活某一種嚮往的具象化和誇張化。

坐在面前的是強哥,一個在 2023 年以上百萬真金白銀投身於短劇,又在半年之後及時抽身的短劇操盤手。感謝他耐心爲我梳理了短劇流行內容題材的變遷史——從龍王、戰神、神豪,到醫仙、婆媳、萌娃…

我得承認,在真正瞭解了短劇的內容、緣起和流行背後的來龍去脈後,我意識到此前的傲慢。

我並不是短劇的受衆。爲了操作這個選題我試圖打開一些“爆火”短劇,比如著名的《我在80後當後媽》,製作的確算精良,但在看完免費的前 6 集之後,我並沒有要充值的慾望。而打開各類嚴肅媒體此前對於短劇的報道,大多側重去呈現其粗製濫造、趣味的庸俗以及這種內容形式對於人們精神的荼毒。

在“欣賞”完一些短劇後,我覺得以上觀點都挺對。

但,短劇既然存在市場,尤其是如此大的市場,背後是一些真實的需求。某種程度上,這些需求恰恰是傲慢的“精英視角”的盲區。

強哥在下場之前做過研究:

截止到 2023 年,短劇的消費人羣主要集中在廣東、廣西、四川、河南這些四五線城市,用戶所持手機的型號普遍在價值 1500 元以下,大多從事服務型行業。

在消費短劇時,這些用戶表現出頗爲強大的消費能力:

儘管消費一集短劇才幾毛錢,但是一部劇100集,看完一整套劇便需要花費幾十塊。一年下來,單個用戶能夠消費幾百甚至上千元。

爲什麼會表現出如此強勁的消費能力?

強哥說,四五線城市有夜生活嗎?沒有。

那下了班幹什麼?看電視,睡覺。

人們刷膩了短視頻,看膩了直播。短劇多新鮮。

“他們也需要一些能夠排遣(寂寞)和(獲取)情緒價值的消費。”

我想起很多年前,中國青年報冰點週刊的一篇特稿《無聲的世界盃》:記錄了幾名農民工在廣州的雨夜街頭,通過一塊無聲的屏幕觀看世界盃的故事。

查了一下,那是 2006 年。18 年過去,現在,那塊夜總會外掛着的電子大屏變成了手機屏,無聲變成了有聲。沒有哪種需求更高級或低級。想象一下,一名快遞小哥、長途貨車司機、外賣騎手、清潔工、建築工人……當他們在休息間隙,打開手機:

至少,當下在短劇領域,他們擁有非常多的內容選擇。

至少,有更多人在爲他們的精神世界而服務。

但很快我發現自己又錯了。不止藍領人羣,所有人都會爲短劇付費。

我的編劇朋友會充值。在強哥的家鄉山東,公務員會充值,體制內工作的年輕人會充值,在大學工作的教授會充值,就在上個週末,一家上市公司的 CEO 告訴我,他也會花幾百塊爲短劇充值。

爲了啥?我問他。

就覺得好玩。他說。他想知道下一集會發生什麼。

我意識到某種爲了解壓和娛樂的需求是普世的。

這就不得不說到這波小程序短劇的起源——原本是爲了給一些網文公司做短視頻營銷的服務,即,通過將網文素材短視頻化,來引導用戶下載網文app,並付費閱讀。最早爆火的案例是來自抖音上一個名叫“歪嘴龍王”的 IP。

令當時的業內人士沒有想到的是,“歪嘴龍王”的視頻播放量過億,大量用戶留言追更;這類內容激起的巨大反響令一些嗅覺敏銳的公司發現了新的商機:

如果能將最受歡迎的網文視頻化,不僅能夠解鎖新的商業模式,更重要的是,視頻比網文更加能夠破圈——如果說,網文的消費門檻是用戶至少必須識字,那麼短劇的用戶則可以是完全未受過教育的人羣,男女老少,雅俗共賞;而視頻的商業化效率也遠高於網文,這就意味着更高的商業天花板,和更高效的變現模式。

於是,最早一批玩家火速入場。從畫像上看,最早的玩家大致有幾類:

網文公司:自己有成熟的網文 IP,也深諳流量投放邏輯,且還有一項絕對的優勢:他們更懂網文的用戶和市場。對於這類公司來說,業務的原班人馬幾乎可以以極低成本捎帶一項全新的業務。

流量公司(包含各類互聯網平臺):這類公司專爲投流而生,通常能夠從平臺(如抖音、快手等)處拿到價格更低的流量,而投流又是短劇營利的關鍵。他們只需要花錢購買一些優質網文的IP,並花錢找承製方製作內容(有些甚至成立自己的內容孵化工作室來主控),自己投流,自己掙錢。

各省市廣電:受到移動互聯網衝擊+疫情影響,各級廣電單位廣告營收下滑明顯。在此背景下,短劇變成了一種創收形式。加上行業大哥芒果 TV 已率先做出短劇爆款起到示範效應,於是行業紛紛效仿。

就這樣,以這幾類資本爲代表的玩家入場後,迅速將短劇的流行推向了一個全新高度。很快,社會各類閒散資本也紛紛跟風入局。

韭菜的故事,也開始了。

據強哥自述,他的韭菜之路是從第一部短劇的甜頭開始的。

忙活了小半年,他投資製作的第一部短劇原本差點撲街,幸好有平臺的高人指點:在投流試水的第一週後,高人告訴他,捨棄起承轉合——“所有的物料必須每 5~6 秒要有一個爆點”。本質上,解鎖付費短劇如同遊戲氪金。短劇的製作中有一些既定的公式:比如,每到抽巴掌的情節便是一個付費點;觀衆們愛看翻身、打臉、復仇。

邏輯不重要,情緒點很重要。

強哥聽勸,追加了更多投資,啓用特效重做了這部劇的開頭:“咔嚓加一道驚天雷(的特效)”,“把第一集交代主角下山的(原本平庸)的劇情給包裝一下”——這部劇立馬“起死回生”了。

製作成本 50 萬,投流成本 2830 萬,充值 3000 萬,利潤 120 萬,按照強哥(和幾位好哥們)出資的比例,最後一共分到 60 萬。

這事能幹,強哥想。做過八年調查記者的他,自認爲已經領悟了短劇市場的邏輯。他興奮地寫好 bp (商業計劃書),找一羣實體經濟的小老闆們投資,有賣蝦爬子的,有搞建築的。老闆們聽不明白什麼投流變現,他們只關心能不能掙到錢。

強哥篤定地回答,能!

錢迅速到位了。緊鑼密鼓地接連又製作了兩部短劇後,他逐漸發現,事情變得有些不太對勁。

首先是回款週期變長了。在他入行時,行業內普遍以一週作爲第一次分賬的結算週期,因爲前七天被稱爲“投流黃金期”——基本上,一部劇是否受歡迎,通過前七天的投流數據便能夠顯現,通常,絕大部分的投流成本也消耗在這 7 天內。

但逐漸,第一次回款的週期從 7 天,到 14 天,再到更久。賬期越來越長。強哥說,許多人會因爲資金鍊斷裂而破產。那些撬動槓桿,從別處引來投資的人,則從此名聲敗壞。

“很不道德。”

更關鍵的是,他逐漸意識到短劇行業內的“黑箱”:

理論上,製作方會根據前期投資比例來進行等比例的利潤分賬。但現實是,真實的投流成本、投流支出、以及付費的數據最終掌握在這些網文公司和流量公司手裡——“有多少人付費投流,投了多少、掙了多少,(這些真實數據)你無法驗證,大部分公司也不會告訴你。”

他的一個朋友,與一家互聯網公司成立了短期的短劇合作,雙方五五佔比投資,“最終平臺對他說,‘你這個劇沒投出來,沒有錢分’。他甚至連後臺的項目收入截圖都沒有看到。”

強哥的另一位朋友,他所拍攝的短劇是上個月短劇熱榜的第二名,但截至目前,當事人也沒有要到利潤分賬——“他跑到北京來要賬,平臺說:‘這劇賺到錢了,但我們要持續投放,等最終數據出來才能進行分賬,因此賬期需要拉長。’”

“現實中會有很多這樣的平臺,不給大家結賬。”強哥說。由於缺乏數據透明的機制,也幾乎無從維權,大部分“吃虧”的從業者都不會選擇“撕破臉”。

“大家只能求着、等着。等平臺早日給你分賬。”

大浪淘沙之後,仍然只有一些平臺掙到了大錢——他們擁有(投流和充值)數據的知情權和披露權,這幾乎等同於絕對控制權。

當看清了短劇行業的“莊家邏輯”後,強哥果決地退出了這場遊戲。

在他身邊,參與操盤短劇的投機者們正在變少。各類飯局上,人們很少再討論短劇,那些曾經聲稱自己做短劇掙到大錢的“春風得意”的老闆們,逐漸消失在酒桌。

“大家心照不宣,不再去聊這個事情。你都知道(這行業)背後有莊家了,還聊它幹啥?”

查資料時發現,騰訊在線視頻 CEO 孫忠懷曾在 2021 年一次行業大會上怒斥,部分低智低俗短視頻是“豬食”,“影響用戶心智”又衝擊優質內容。孫總當時可能不會預料到,2022 下半年出現的短劇熱潮將吸聚更多的資本、流量和注意力。

孫總搞錯了對象。

並不是短劇擠佔了優質長視頻的生存空間。這種不公平的最終指向是,手握流量如同握住兵符的平臺,今天選擇把流量交易給誰,或者說,下一輪,準備收割誰。

本內容爲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立場。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授權事宜請聯繫 hezuo@huxi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