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東海大學聖樂團與我

1969年寒假東海大學聖樂團藝術廳集訓,米夫人指揮練唱。(黃明仁提供)

1969年,米夫人和聖樂團團員在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留影。(東海聖樂團提供)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上世紀六○年代晚期就讀東海大學時,參加聖樂團,竟爲此所「誤」。因爲聖樂團的「制約」竟而排斥很多流行音樂,即便之後盛極一時的「校園民歌」也不熟悉,像晚近崇尚嘶吼高音的風潮更難以接受,因此,能夠哼唱的通俗歌曲,除了臺灣民謠,大概僅止於中學時接觸的「靡靡之音」。

而透過當下的網路,方便觀賞不少配合交響樂團演出的合唱,然而每每難以靜心欣賞,總覺得有些畫面「不順眼」,像不少人換氣的部位不對,嘴型,乃至發聲、咬字可能都有問題。還有,合唱團團員中竟然不少人忽而低頭看譜,忽而擡頭看指揮,甚至經常低頭看譜,難得看指揮。職業樂團,怎如此德性

當年東海大學聖樂團要求背譜,演唱的機會和演唱的曲子相當多,而且要背譜。除了1970年復活節演唱Faure的Requiem,由於練習時間太短才帶譜上臺;還有一次,1973年南部旅行演唱,男高音不爭氣,有一首壓軸的大麴子背不起來,指揮米夫人Mrs. Rice(1968-1974年東海大學聖樂團第三代指揮)只好讓大家帶這首曲子的譜上臺,其他正式演唱會可都要背譜。這是指揮的引領,也是團員的用心和素質。

東海大學聖樂團是一個屬於學校和教會的特殊團體,學校的重要聚會,以及教堂特殊的禮拜,都會安排聖樂團獻詩,大型的演唱會有聖誕夜,春天的北臺灣、南臺灣的旅行演唱等等。演唱機會非常多,每年演唱大大小小的曲子在三、四十首之譜,這,幾是職業樂團的分量。

當年,每星期二、四的夜晚在藝術廳練唱。練唱一開始,米夫人就是「ma─me─mi─mo─mu」的發聲練習,邊發聲邊要大家扭動下巴、舌頭、肩膀,放鬆身體,挺直腰幹,強調利用橫隔膜換氣。包括嘴型大小,乃至於如何唱出猶如橡皮筋般富有彈性、綿延不絕的句子。幾經琢磨,修飾出柔美、輕揚的音色。如此訓練之下,夜晚在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演唱時,演唱者自己看見樂團映在教堂大門的玻璃上,當唱出天使般的樂音,樂音盈盈於高聳而上的空間,這,豈是人間?陶然如此情境下四年,怎堪忍受嘶吼的喉音

米夫人指導咬字、唱腔,印證音樂是人類之間共通的靈動。一位來自美國的太太,略通中文,不懂臺語,竟然指導臺灣的學生,中文、臺語母音子音如何呼出,嘴型該當如何調整,怎麼咬字。至於她熟悉的英語、德語、拉丁語,當然不在話下。幾經薰陶,型塑團員的唱腔和音色。

米夫人指揮時優雅的身段,也是一種典型。由於東海聖樂團不過是一個四十餘人的小樂團,且多數曲子是無伴奏,因此,她指揮的動作相當小,手肘內縮,兩手擺動的範圍僅止於胸前一、兩尺方圓,而且身體幾乎不晃動。相對之下,不少身體擺動幅度「誇張」,偶而出現不必要動作,不夠「莊重」的指揮,只能聆聽樂音,避免觀看錄影,這也是個人比較欣賞卡拉揚的原因。

米夫人經常和顏悅色,口角春風。難得的例外是,大三、大四時,由於男高音聲部整體看譜能力較差,加上「有點混」,多次遲滯了練唱的步調,米夫人略有慍色地說,「Mr. Tenor」,連說幾次後,Tenor只好很沒面子地被請到琴房,分部練唱去。

在聖樂團還紮紮實實上了教育理念的課程。相對於米夫人的春風化雨,聖樂團工讀生簡春安(東海大學教授退休,曾任長榮大學校長),團員尊稱「簡老闆」,可經常板着臉。由於我沒請假,缺席超過兩次,被簡老闆開除,若非米夫人的愛心和寬容,寫信喚回迷失的羔羊,我已經早早離開聖樂團,然則,將是個截然不同音色的人生。許多團員,包括我都「痛恨」簡老闆的要求太嚴格,尤其在那狂飆年代的青年怎堪忍受。不過,當簡老闆不再當老闆時,逐漸靜心反省:聖樂團向心力的凝聚,除了愛心,也需要規範。愛的教育、鐵的紀律,米夫人和簡春安學長帶領聖樂團的方式,爲我好生上了一課。

參加聖樂團是在一九七○年的年初,大一上學期末因政治系郭崇堯引薦,試唱後加入。學期中參加是特例,聖樂團每年上學期開學時招考大一、大二新團員,當時由於想專心念書而「放棄」。由於first tenor難找,聖樂團「需才孔急」,加上自以爲「天生麗質」,禁不起慫恿,於是中途「插班」,竟因此牽繫一生。

由於米夫人的愛心緊緊凝聚團員之間濃郁的情愫,近三十年來,聖樂團團員多次回東海大學團聚,練唱後在路思義教堂獻唱,有兩回,已故前東海大學董事長,周聯華牧師全程陪同。因米夫人年紀大了,二○一七年六月,安排到她居住的美國亞特蘭大聚會,看看米夫人,也重溫米夫人引領大家練唱的情境。

近年來,米夫人的視力逐漸退化,她發心,有生之年再走訪一趟臺灣,看看她曾經奉獻十年青春的地方,看看她熱愛的學生。安排二○二○年四月重聚,顧及米夫人的行動,在辜懷羣學長的臺北戲棚練唱之後回東海獻詩。散居海內外的四十餘位團員歡喜期盼,竟因新冠肺炎延到十一月,眼看全球疫情依然肆虐,時間只好再往後延。這期間,爲了陪伴米夫人,每月一次透過雲端視訊,「聚會」,交談。

瘟君終究要遠颺,就在冬天,今年冬天,迎接熱愛臺灣的米夫人回到她牽繫的地方,一羣熱愛她的學生如此期待、默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