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出過一部 9.3 分的國產推理神劇
路西法爾
偵探是徹頭徹尾的現代形象,在晚清開始大規模接觸西洋文學之前,中國沒有偵探小說只有公案小說,公案小說的主人公多是匡扶正義的清官俠客,至於調查真相則只不過走走過場。
如唐傳奇中的《謝小娥傳》,主人公得知真兇的名字無非是靠破解了夢中的字謎——這與講求證據確鑿、推理嚴密的偵探完全是南轅北轍。福爾摩斯的形象是建立在科學的意識形態已經勝利的基礎上的。
民國之後,通俗文學中武俠仍然獨樹一幟,可見傳統文化養成的興趣口味很難改變,作爲舶來品的偵探推理仍是邊緣的邊緣。直到21世紀初,原本處於強勢的武俠文化開始走向沒落,漸漸與偵探推理合流,熒幕上產生了古裝偵探劇這個新的類型。《少年包青天》(2000)、《大宋提刑官》(2003)、《神斷狄仁傑》(2004)都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和另外兩部受國外「本格派推理」影響較大的古裝偵探劇不同,《大宋提刑官》並不特別強調案情的懸念和刺激,不僅沒有像範·達因那樣,將案件當成作者與觀衆間的「鬥智」,如果用推理迷的嚴格標準去看這部電視劇中的破案過程的話,反而會覺得漏洞多多:
如「太平縣冤案」得以真相大白是因爲犯人自曝,那個火烤現出人形看起來很驚悚,但其實說明不了死者的真正死因;「王四命案」中查看骷髏內是否有泥沙以鑑定死因的方法以今人的眼光看也過於粗糙,無法排除死者被人故意推落水或死後證據污染的情況。
《大宋提刑官》
不如說這部電視劇真正的興趣並不是神乎其技的破案技巧,而是藉助宋慈這個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回到那個科學尚未取得支配地位、法醫學處於矇昧狀態的時代,通過還原一樁樁命案內情,展示一個追求真相的偵探是如何與整個顢頇腐敗的官僚系統鬥爭的。
幾乎每一個案件都被官僚們扭曲成了冤案,因此這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特殊形式的官場劇。對於宋慈來說,他也有兩件意識形態上的武器:對技術的信仰以及「人命大於天」的道德資源。
在國產古裝劇中,確實極少有哪部作品像《大宋提刑官》這樣關注草民性命的,會花費大量的筆墨去刻畫這些普通百姓的生活細節,連帶着演員化妝、服飾、道具、佈景等一應樸實無華,一反古裝劇追求視覺效果的大潮。然而就是這部灰撲撲的電視劇創下了7.09%的收視率,成爲了03年上半年央視的收視王牌。
儘管《大宋提刑官》如此重視民生,我卻總莫名地覺得這部電視劇中的角色都像是與我隔着一層什麼。將近大結局時候我發現了秘密:宋慈找到了宿敵刁光鬥訛詐百官的證據,費盡千辛萬苦將之交給了皇帝,皇帝卻將這些證據付之一炬。技術的、草民的邏輯在與王權的邏輯終極碰撞後顯得不堪一擊。心灰意冷的宋慈掛冠而去,在父親墳前自白道:
「時至今日慈兒才明白,若要世道清明,除惡揚善,單憑我等仗義執法,查兇審案,是無濟於事的。孩兒已疲憊不已,不堪重負了。唯留下這本書,原想可以幫助後人,輔助大宋,現在……看來也沒有必要了, 大宋這半壁江山不會久了。」
這段話套用現代人更熟悉的口吻來說就是「學法醫救不了大宋」。從洋務運動開始,西洋技術和東方社會的兼容性問題就是中國人一個解不開的結。魯迅放棄了具體的技術(醫學)轉向文學,與其說是救國,不如說是避免落入宋慈一樣尷尬的境地。
但是這段話也讓我想通了《大宋提刑官》所帶給我的微妙的隔膜感來自哪裡了:儘管這是一部以關注平民爲主題的電視劇,它的視角仍是居高臨下的。宋慈作爲一個法醫學的啓蒙者,他與官僚系統的對立本身就是新舊兩種意識形態的鬥爭,技術要麼作爲舊意識形態的治理工具而被扭曲,要麼被排斥、打壓、消滅,因此從邏輯上講,要使用新的技術就必然要造就新的體制。
在真理與謬誤的鬥爭當中,「人民」實際上仍是一個被宏大敘事綁架的詞語:他們要麼是被法醫技術保護的對象,要麼是被舊司法體制迫害的,只能二居其一。五十二集過後,黎民百姓仰頭一看,自己還是做了歷史的螺絲釘。
知識分子總是感嘆啓蒙運動在中國缺乏羣衆基礎,然而啓蒙的負面遺產卻又如此深入人心,到了普通人習焉不察的地步。很多影評都能辨認出《大宋提刑官》是一部官場劇,卻沒有一部影評指出,這種「學什麼也救不了XX」的故事是從屬於啓蒙主義的宏大敘事的,是由推崇魯迅的知識分子所塑造的。
這讓我想起了一部人氣不高,但我個人頗爲偏愛的英劇——《開膛街》。同樣是一部懸疑偵探劇,同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同樣是低沉的基調,但在《開膛街》裡並沒有那種赤裸的技術崇拜,雖然主角里德探長像宋慈一樣有着高超的偵探技術,但他時不時仍會迷失。
《開膛街》
技術有時像一把雙刃劍,維多利亞時代科學的突飛猛進有時反而帶來了更多的罪惡與苦難:工廠獲得了滾滾利潤,女工卻被化學原料毀容;機槍征服了龐大的殖民地,開槍的士兵卻留下了難以治癒的創傷……
《開膛街》講述了那麼多技術濫用的例子,卻沒有一處保證技術與權力結合可以糾正這個結果。所以在這部劇中我感受不到居高臨下的傲慢,只有悲憫,對每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切實的悲憫。
《開膛街》
《大宋提刑官》彷彿在說:給技術以權力吧,它將帶來正義。《開膛街》則說:技術並不等於正義。在任何時代,正義都有代價的,有時代價高到讓姍姍來遲的正義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王小波說世界上存在着一種「反熵」,水會往低處流,唯有人會往高處走。也許人類社會也是天然趨近於混亂邪惡,正義也是個「反熵現象」,需要付出額外的力才能讓失序的世界迴歸正軌。
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正義,我們對於正義的看法或許纔會更遠離技術/權力、中體/西用這樣由啓蒙話語構建的宏大敘事,而更接近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