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國產第一喜劇,三十年啦!

路西法爾

一般來說,出名要趁早。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不過這話放在文興宇身上便不那麼有效。

大多數中國的電視觀衆是從1993年首播的《我愛我家》纔開始認識這位人老心不老的「傅明老人」的,那一年文興宇已經五十二歲,已經過了孔子所說的「斯亦不足畏也已」的deadline。

《我愛我家》(1993)

按照《我愛我家》的設定,老傅是「二七年生人」,1993年已經六十七歲(見和平媽要給老傅介紹老伴兒那集)。實際上文興宇是1941年生人,真實年齡比「長子」賈志國還大不到十歲。

在《我愛我家》的片頭曲中,爲主要演員上妝的鏡頭依次閃過,從中就可看出:老傅的花白頭髮、老年斑都是化妝師畫出來的。

長時間使用化妝藥水對人的頭髮有一定傷害,《我愛我家》長達兩年的拍攝結束後,文興宇的頭髮真地白了,就像「老傅」這個形象一樣,和他再也不能分割。

從此以後不論文興宇走到哪裡,老傅都緊緊跟着他,甩也甩不掉。

特別是那沙啞獨特的「爺爺腔」,簡直成了文興宇的名片,甚至他不念臺詞,從喉嚨裡「嗯啊」兩聲就能讓觀衆發笑。有一次出去走穴,文興宇用自己的本音和觀衆打招呼,臺下的觀衆們紛紛露出迷惑的神情:「怎麼不像老傅?」他一切換成老傅的腔調,臺下立刻笑得前仰後合。沒辦法,觀衆就認老傅。

細心的觀衆可能發現了:《我愛我家》前幾集中老傅並沒有這麼誇張的公鴨嗓,那纔是文興宇的本音,「爺爺腔」的誕生純屬無心插柳:某次拍攝時文興宇的嗓子有點啞,被導演英達敏銳地發現,於是要求他今後就按照這個腔調說臺詞,還特意叮囑「別過了,再過就成太監了。」

實際上在文興宇成爲「老傅」被廣爲人知之前,他已經在戲劇舞臺上工作了近三十年。出演過《阿Q正傳》、當過導演、寫過劇評,是典型的舞臺多面手。

據演員韓童生回憶:「每一個角色他都能演一遍,而且都可以演得非常精準。」可惜年輕時的文興宇因長得不像典型的「工農兵」,被認爲不適合演正面角色,又因爲太高大,會壓正面人物一頭,所以也不適合演反面角色,舞臺生涯也沒有留下多少影視檔案。

文興宇會出演老傅也是一個意外,原本這個角色是預備着請朱旭先生出演的,偏偏那個時候朱旭沒有檔期。在拍攝《愛你沒商量》的時候文興宇客串了一個角色,因而和王朔有了一面之緣。慧眼識人的王朔便向英達舉薦了文興宇。

《愛你沒商量》(1992)

一炮而紅之後文興宇所有的角色似乎都擺脫不了老傅的影子。《臨時家庭》、《家有兒女》、《閒人馬大姐》這些情景喜劇中的角色自不必說,一般都是「難搞定的老人」角色。

《家有兒女》(2005)

就連《西部警察》這樣一部色調壓抑、佈景簡單、劇情沉悶的刑偵電視劇裡那個有點悲情的刑警老權,他被老伴兒限制每日吸菸數量而向戰友討煙抽的樣子還是會瞬間讓我穿越到那位奮發戒菸的「健康老人」身上。

《西部警察》(1995)

還有《愛情麻辣燙》裡那個做得一手好菜、好打麻將的老錢,堪稱是文興宇在老傅之外所飾演的最傑出的角色,身上一樣也有老傅的影子。

《愛情麻辣燙》(1997)

《愛情麻辣燙》是五部互不相關的短片組成的長片,文興宇出演的這部分頗爲溫情:大膽追求黃昏戀的老錢在約會時遇上了兩個情敵,三個老漢一個老太湊成一桌麻將,打着打着竟從對手變成了朋友,忘掉了老年的孤寂。在老錢身上,文興宇完全是收着演,沒有通常喜劇中誇張的肢體動作,但偶爾露出的嫉妒眼神卻像極了當過地下黨的老傅。

《愛情麻辣燙》(1997)

甚至在荒誕冒險劇《天堂隔壁》裡,文興宇都無法突破「退休老幹部」的形象。他和歌星、警察、氣功大師、通緝犯同乘的飛機墜落到南海荒島上,經歷了「偷看村姑洗澡」、「誤殺圖騰蜥蜴」、「土著暴動」等一系列天馬行空的劇情。奇怪的是,在這麼魔幻的背景下,文興宇依舊不是和土著講大道理就是和其他倖存者打官腔,儼然老傅版的《荒野求生》。

爲什麼以文興宇如此全面的演技,無論演什麼都離不開老傅?也許問題並不出在文興宇而是出在老傅身上。

回過頭來想一想,觀衆會突然發現:老傅其實是一個性格非常複雜的角色。單單用「固執」、「好面子」、「耍小聰明」這類的詞語難以一言以蔽之。

在《我愛我家》第一集,老傅在晚輩的議論中出場。

那張面孔生硬而突兀,他一開口便是官腔,退休之後不甘寂寞的他把好端端地家折騰得雞飛狗跳,遭到家人集體「罷免」後,老傅借自我檢討的名義反攻倒算,才十歲的圓圓竟被挖出了「歷史問題」……

剛剛登場的老傅實際上是過時僵化的父權的象徵,革命年代的化石遺蹟。名義上他是一家之主,實際上子女晚輩對他陽奉陰違,從第一、二集觀衆不難看出對建國以來各種運動的調侃。

但是隨着劇情漸漸發展,這種單一負面的形象開始瓦解了,老傅的性格呈現出複雜性:誠然,作爲一名退休幹部,他總想着超彎道、走捷徑、搞突擊式的羣衆運動(如《滅鼠記》),被身處改革浪潮中的觀衆看作脫離時代、沒有規則意識的笑料;但是他也有自己正直的一面。

比如學校讓圓圓寫自我鑑定時,志國得意洋洋地教唆女兒如何寫「好缺點」,卻換來老傅的當頭痛罵。在社會急速轉型、價值觀念搖擺不定的九十年代,老古板也並不全然意味着負面,有時也是一種可貴的堅持。

又比如老傅其實很容易輕信別人,動輒被眼花繚亂的新型騙術忽悠(例如「氣功大師」那集),但他其實又頗爲「狡猾」,志國因爲單位分房,鼓動全家人和老傅鬧彆扭,分房落空後又讓全家人硬着頭皮向爺爺道歉,老傅其實早已看在眼裡,誰又能說老傅老眼昏花呢?

還有老傅雖然好面子,衛生流動紅旗堅決不肯讓給對門的老鄭,跟老胡更是一世的對頭。但是爲了「撈」兒子志新,他也會放低身段,對冤家笑臉相迎。

老傅就是這樣一個複雜的矛盾體,既聰明又迂闊,既任性自大又通情達理,既好面子又厚臉皮……奇妙的是許多自相矛盾的性格都能完美地統一在他一個人身上。老傅的性格涵蓋各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所以文興宇無論向哪個方向演繹,總是脫不了老傅的窠臼。

《我愛我家》的情節一般離不開兩個角色來推動,一個是不務正業的志新(後來被孟朝陽所代替),一個就是沒事找事的老傅。就像老傅的辦公桌頭總是懸着那幅「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書法,在最風平浪靜的日子裡,他總能折騰出新花樣,讓觀衆哭笑不得。

可惜喜劇演員的人生未必總是喜劇。2007年文興宇先生因肺癌而去世,享年六十六歲,似乎纔剛到「烈士暮年」的年紀。

自從出演了《我愛我家》之後,他的電視劇片約便一部接着一部,再也沒有回到話劇舞臺上,《都市牛仔》便成爲了他的最後一部舞臺劇,對於孜孜不倦地探求表演藝術的演員本人和喜愛話劇的觀衆來說,這未免都是一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