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負怎得正虛實難相生

◎像玉的石頭

七夕遇上週末,影院裡的觀衆卻沒有預想的多。《負負得正》的現場觀衆中,有一對情侶中途走掉,有幾位觀衆一直在玩手機,也有一些看得十分投入。這樣的現場反應與網絡評價十分一致,有人喜歡它夢幻浪漫輕盈治癒,有人嫌惡它“沒打過工的人懸浮到底”。看似兩極的評價,討論的問題卻很一致:在此刻,我們如何看待一種高度風格化的愛情敘事?

虛實相生的敘事技巧

從愛情敘事的層面來看,《負負得正》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深藏漫畫夢想的普通打工人黃振開過着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每天穿同樣的白襯衫黑西褲,每天做重複的案頭工作。他的合租室友李小樂則似乎有一百種工作以及與之相配套的一百種面貌。經過一些有意無意的觀察、平淡日常的接觸,某天氛圍合適兩人便順勢發生了關係。一番試探之後,兩人約定不去定義這種關係並任其發展。但黃振開忍不住想更多地瞭解李小樂,一次爭執之後,李小樂突然消失。於是,黃振開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他辭了職,把自己的日常幻想畫成漫畫印了出來,四處遊蕩把積蓄花完,然後回到老家開起酒吧。三年後,作爲服裝設計師的李小樂,在沙灘酒吧與老闆黃振開重逢。

關於影片風格,相信只要是對香港電影略有了解的觀衆,都能夠輕易地捕捉到非常鮮明的王家衛印跡。無論是色調、構圖、光影,還是畫外音、人物獨白、交錯的時間線、循環復沓的節奏等等,導演模仿或者說致敬的意圖表達得十分顯豁。至於男女主人公依偎在沙發上的畫面、來來回回乘坐扶梯的橋段,更使得影片彷彿是《重慶森林》三十年後的重生。然而,也恰恰是捕捉到上述印跡的觀衆給予了影片差評,比如豆瓣上的高贊短評——“小鎮王家衛審美,技校侯孝賢愛情”。

“小鎮”“技校”的比喻里居高臨下的嘲諷自然令人不適,但本體和喻體的差別或許可以借山水畫的虛實相生來加以說明。《重慶森林》裡的人物都是虛的,他們憑空出現在故事裡,既沒有前史也沒有未來,既沒有親緣關係也沒有人際網絡,甚至沒有完整的姓名;但是他們活動的環境是實的,何志武買罐頭的OK便利店,警察663逼仄陳舊的公寓,阿菲打工幫忙的簡陋快餐店,都是香港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真實空間。他們的愛情是虛的:誰會真的愛上一個擦身而過的陌生女人?誰敢真的偷偷保留暗戀對象家的鑰匙並且每天進去打掃?似乎他們的生活裡除了愛情沒有任何重要的事。然而,他們的情緒又是實的,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會與家中的物件說話聊天,更不會一口氣吃掉30個臨期罐頭,但那似有若無的寂寞、小心翼翼的悲傷卻是失戀之人普遍的心理體驗。愛情的始末和人物的動機虛化,而原本抽象的情緒通過大量的細節描繪獲得了具象化形態,併成爲了影片的真正主角。王家衛的愛情故事之所以浪漫而迷幻,與這種虛實相生的敘事技巧脫不開關係。

致敬的“虛”被填滿、加粗、高亮

《負負得正》在影像語言和視聽效果上無限接近王家衛,卻沒能掌握那虛虛實實的講故事技藝,其中的虛與實不但不相生,反而互相拆臺。作爲黃振開腦洞的外星人劇組,爲影片增添了幻想和詼諧的元素,這本是區別於王家衛的夢幻迷離的另一種虛,然而影片在愛情線上設置的黃振開與劇組的對抗卻成爲了一種實,還是一種更爲俗套的實。

一方面,影片存在着解構浪漫的衝動。每當男女主人公的關係陷入停滯,外星人劇組便會出現,聲稱要按黃振開的人生劇本走流程並且重新打板開拍,於是二人的關係突飛猛進或急轉直下。這樣的處理顯然是一種虛化:沒有靈魂的觸碰,沒有荷爾蒙作祟,不管是心動的瞬間、曖昧的拉扯還是激情的消退,都是事先就設計好的既定套路而已——或者粉飾一下,稱爲“命運的安排”。如果影片將這一態度貫徹到底,倒也不失爲一種戲謔,溫和一點可以停留在“官方吐槽”,鋒利一點則可以解構都市愛情這一類型。然而,影片每每在虛化之後又馬上爲人物尋找切實的行爲動機與情感邏輯。

情感關係需要開始時,外星人劇組說“根據劇本,馬上有事要發生了”。於是下一秒李小樂衝進了家門,此時畫外音爲黃振開向腸胃科醫生講述李小樂的童年經歷。李小樂的爸爸精通騙術,靠行騙謀生,最終拋棄了李小樂,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李小樂的撒謊成性、疏離迴避以及愛無能,似乎就得到了解釋。情感關係需要推進時,外星人劇組說讓他們發生點什麼,於是向男女主人公提出了促進雙方彼此瞭解的問題:“說說你們羞羞的經歷吧。”黃振開講述了童年撞破父親出軌的往事,回憶中屋裡是歇斯底里的母親,屋外是衣衫凌亂面帶羞慚的陌生阿姨,由此他形成了“性是罪惡”的認知。而這樣一來,黃振開的封閉、壓抑以及同樣的愛無能,似乎也得到了解釋。接着,兩個人經歷了牀笫之歡,黃振開也開始產生進一步瞭解李小樂的願望,而李小樂持續迂迴、逃避。由於有了過去經歷的鋪墊,兩個人情感的發展變化便有了合情合理的軌跡。伴隨着故事講述的還有自我剖析:“人一旦開始互相瞭解,就會互相討厭”“我們都不喜歡自己拿到的劇本,我選擇麻木,她選擇僞裝”等等。至此,《重慶森林》裡那些斷斷續續、若隱若現的虛線已經被填滿、加粗、高亮,串聯成句。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的縹緲愛情由此獲得了清晰的輪廓:治癒創傷,彼此救贖。

回鄉纔是都市青年真正的幻夢

當然,不願或者不敢一虛到底並不是《負負得正》獨有的傾向。在影片中擔任剪輯指導的孔大山在自己的作品《宇宙探索編輯部》裡,奇奇怪怪亦真亦幻地探索了110分鐘之後,最後依然要落實於爸爸的愛,宇宙的秘密竟然只是人類的DNA。朱同同學在三年級失去了超能力(源自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所以真正的成人無法一直做夢,數學老師大戰外星人能夠停留在朱同的腦洞裡,而黃振開大戰外星人則會被固定爲印刷品。或許,後者,而不是愛情,纔是影片真正想傳遞給觀衆的撫慰:離開工位與都市,重獲自由與自我。黃振開真正想拒絕的並不是孤獨者的劇本,而是打工人的劇本。也正因如此,在踩爛遙控器之後,與外星人劇組一起消失的不是李小樂,而是黃振開的工作。

然而,回鄉真的這麼容易嗎?在這個需要實的地方,影片恰恰選擇了以虛來回避。黃振開似乎不費什麼力氣就開起了海濱酒吧,看起來十分鬆弛,十分滿足。李小樂更是搖身一變就成了跟劇組的服裝師,將自己曾經捏造的一個職業身份變成現實。這纔是一代都市青年真正的幻夢,回到阿勒泰,或者去有風的地方,而真正願意戳破幻夢的是兩個月前上映的《走走停停》。在吳迪與馮柳柳相互躲閃又彼此瞭然的目光裡,生活顯露出它被鈍化處理但依然殘酷的真實。更殘酷的還有來不及告別的死亡,當吳迪的父親戴着假髮套、穿着連衣裙,成爲了亡妻的替身演員時,正是在那虛化的背影裡,我們捕捉到了容納一切的愛意。這愛意,比黃振開與李小樂真實肉身的擁抱更爲確鑿無疑,卻又更爲溫柔輕盈。

但話又說回來,在七夕之夜看這樣一部元素豐富且不凌亂的愛情電影,依然是十分愉悅的。更何況,在國產愛情電影裡看見明亮、健康的情慾,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回到最初的問題,此刻我們如何看待一種高度風格化的愛情敘事?或許問題不在於風格化,而在於愛情本身——我們是否還能想象一種不爲己的愛情,一種無關匱乏與缺失、亦不需要救贖與治癒的愛情?三十年前的人們敢於甚至樂於在《重慶森林》裡迷失,此刻的人們卻總是期待《負負得正》。作爲一個當代都市人,我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