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培訓市場魚龍混雜,家長何處尋“良方”
當下家庭教育培訓市場存在亂象,一些機構打着專業旗號,在各類平臺大肆宣傳,用所謂“上萬夥伴親測”“一對一指導、操作簡單”等話術吸引家長。不少家長因家庭關係、親子關係存在問題急於報名課程,卻發現一些網課缺乏針對性與實操性。家庭教育培訓如何爲家長提供權威、專業的服務?家庭教育培訓市場如何走上規範發展之路?
“怎樣當好父母”,這道題有多少種解法?
“我們也是第一次當父母。”兩年來,來自浙江的學生家長程斌和妻子爲了“當好父母”頗費周折,他們先是找到學校心理教師進行諮詢,又向心理諮詢師和教育專家求助,更花費上萬元報名家庭教育培訓班。
他發現,家庭教育培訓領域有需求,家長也的確在有些方面能夠得到切實幫助,但同時,也要小心其中潛藏着“陷阱”和各種“坑”。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當下家庭教育培訓市場存在亂象,一些機構打着專業旗號,在各類平臺大肆宣傳,用所謂“上萬夥伴親測”“一對一指導、操作簡單”等話術吸引家長。不少家長因家庭關係、親子關係存在問題而急於報名課程,卻發現一些網課多是千篇一律的理論拼湊,缺乏針對性與實操性。
2024年12月25日,“幸福家·家庭教育服務園地”正式上線。這是全國婦聯統籌中國家庭教育學會等共同打造的家庭教育在線服務平臺,旨在爲廣大家長提供權威、專業、及時的全方位家庭教育支持。
家庭教育培訓如何爲家長提供權威、專業的服務?家庭教育培訓市場如何走上規範發展之路?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進行了採訪調查。
不少家長在家庭出現問題後開始“有病亂投醫”
2025年1月初,程斌的女兒在準備八年級復學後的第一次期末考。一年來,程斌夫婦一直在爲女兒的上學、休學、復學四處奔走。
程斌記得,2023年9月的一天,他在校門口接女兒放學,女兒走出校門,哭着對他說“再也不要上學了”。自此,女兒再沒去學校上學。這讓程斌和妻子急得上火卻又百思不得其解,“怎麼突然就不想上學了?”
他和妻子“覆盤”了一下,女兒一向成績好、懂事,對家長“報喜不報憂”,在學校裡遇到開心有趣的事會主動告訴家長,但有生氣、不舒服的事則對家長閉口不提。
幾經詢問,程斌得知,2023年暑假,女兒在學校暑託班因爲成績問題和老師發生爭執,沒過兩天又在跑步過程中被人絆倒摔了跤。兩件看起來不大的事情成了女兒厭學的導火索。
程斌說,孩子剛出現厭學現象時,家長急於把她“推”回學校,“害怕時間長了,她真的就不想回學校了”。
在他看來,把孩子“推”回學校的第一步是走近孩子。程斌從學校心理教師口中得知,女兒對自身期望過高,導致心理出現問題。
經朋友推薦,程斌陸續參加了一些心理諮詢師、教育專家的培訓課。“這些課講得太抽象了。”程斌說,老師們一會兒說名言,一會兒給家長看圖畫,還讓兩個陌生聽衆猜對方的人格,“我都不認識對方,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程斌覺得很疑惑。
程斌和妻子四處尋求幫助,女兒則在家裡過着作息不規律的生活,甚至有時一天不吃不喝不睡,只瀏覽手機短視頻。一來二去,程斌妻子也出現了急性抑鬱症狀,“我妻子說,如果有一天孩子變好了,她的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尋師”無果,程斌夫婦開始嘗試改變做法,帶着女兒四處旅遊,有意識地放緩學習生活節奏,經常和女兒談心。一年後,女兒決定復學,補上落下的功課。
如果說“尋師”是一些家長的“基本操作”,那麼貴州單親爸爸尚超的做法則屬於“進階操作”——自己考證當老師。
尚超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他是孩子小學家委會的成員,經常聽到周圍家長談論家庭教育培訓話題。交流中,他意識到,問題孩子的背後一定程度上存在問題家庭。在朋友推薦下,他試聽了一堂線下家庭教育公開課,“感覺忽悠成分比較多”。於是,尚超從貴陽來到北京參加線下心理諮詢課程,一方面希望提升自我,處理好親子關係,另一方面想着借家庭教育培訓的風口開展相關業務。
記者在採訪中發現,不少家長在家庭出現問題後纔開始“有病亂投醫”。在“尋師”或報班時,很少有家長主動覈驗教師資質。比起詢問教師是否擁有相關資格證、學歷證、學位證等,家長更關注廣告宣傳中的名校招牌,還有家長僅憑熟人推薦,就交了學費。
有培訓機構讓學員推薦新學員購課、給提成
令廣東90後汪玲感到苦惱的是,花費近千元的家庭教育體驗課,不但沒讓家庭變得和諧,反而影響了母女關係。汪玲和哥哥目前在外地工作。平時他們主要通過視頻電話與父母溝通。
2024年3月,汪玲年過五旬的母親因腿部受傷,無法外出打工,在家休養。國慶期間,回家探親的汪玲發現,母親常和她談論一門家庭教育體驗課,嘴裡動不動就會蹦出“潛意識”“明意識”等詞語。微信上,她經常看到母親點贊該體驗課視頻。
汪玲說,之前母親一直當月嫂,比較關注家庭教育方面的短視頻。母親有個心結,認爲汪玲和哥哥在外工作,冷落了自己。因此,母親希望通過學習課程改善和孩子們的關係。
起初,汪玲支持母親報班學習。她希望通過課程學習改善母女關係。但是,聽課後的母親“彷彿變了個人”,總是要花錢“升級”課程。在視頻電話中,每當汪玲試圖勸阻,母親總會甩出一句,“不要用‘明意識’對付我,再說我就掛電話了”。
面對不聽勸的母親,汪玲想一探究竟,她去聽母親購買的課,看看課裡到底有什麼“魔力”。汪玲給記者提供了一張課件,上面寫着:“圓滿的人生:盡好祖命,喚醒慧命。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該課件還提到所謂“哲學框架”“二元一體”等。她不理解,這些深奧難懂的概念和家庭教育到底有什麼關係。
聽了這些課程,汪玲對這些所謂“專家課”愈發疑惑,也更加擔憂母親。汪玲得知,母親不但自己聽課,還把課程推薦給好幾位親戚。汪玲索性給母親換了一部新手機,幫母親取消了對“課程專家”的關注,並告訴母親少瀏覽這些不靠譜的“家庭教育”視頻。
2024年夏天,程斌花5000多元購買了某教育機構的線上家庭教育培訓課。該培訓課介紹稱,家長可以在線上學習,還可以在線下與志同道合的家長互幫互助。
學習半個多月後,程斌感到,這個課程對自己沒有任何用處。他說,這個培訓課並非小班教學,而是一套教材、多人聽課。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授課老師在線上授課時竟號召家長“拉人頭”。
程斌說,該機構老師會讓學員推薦新學員購課,並給予提成。“我感覺他們更像是要把家長吸收進去變成他們的一分子,讓家長去給別人講課。”程斌發現,有的課堂上甚至提到了風水,建議家長在孩子房間裡放寶塔、銅錢,以此提升“教育效果”。
廣西一位母親講述了自己參加某商業機構開辦的家庭教育培訓的經歷。她說,上課地點在南寧市市中心一棟寫字樓裡,“像開會一樣,中間會做些遊戲”。他們同時開辦面向孩子的夏令營,買課入會纔有資格參加夏令營。她買課後,周圍幾名“家長”自稱是職業律師,不斷給她灌輸課程的好處,說得頭頭是道。她感到這些人不像家長,更像“托兒”,沒過多久她就申請退款了。
家庭教育不能“臨時抱佛腳”
華東師範大學教育系教授陳桂生所著的《教育原理》一書這樣定義家庭:家庭作爲人降生後第一個歸屬的社會羣體,使未成年人初步掌握母語、形成生活習慣,自然地接受愛與主動地愛,從而奠定人格與個體社會化的初步基礎。
當家庭教育出現問題,有沒有所謂的“特效藥”?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兒童心理衛生中心兒童和家長團體培訓講師高霞在開展諮詢時,經常會接觸到這樣的“高頻”問題:“孩子沉迷手機,怎麼管理”“孩子多久才能去學校”“孩子根本不聽我的,講道理也沒用,怎麼辦”……
前段時間熱播的紀錄片《閃閃的兒科醫生》第二季中出現了類似情節:家長帶孩子到上海兒童醫學中心就診,稱孩子一寫作業就頭疼,要求給孩子做檢查。上海兒童醫學中心神經外科主治醫師夏澤陽沒有當即開檢查單,而是直接問孩子:“你一週上了多少個輔導班?”
高霞認爲,不管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藥方”,關鍵在於家長要全面理解、領會、吸收,因人而異,而非斷章取義,盲目施教。對於近幾年比較火的“原生家庭”概念,高霞解釋,這個詞強調的是家庭互動系統對一個人的性格、爲人處世、人生觀和價值觀等方面所產生的影響。
“我們強調‘原生家庭’,目的是消除和減輕原生家庭帶來的負面影響。但有的人往往只聽了一半,把這個概念理解爲對家長的責備和不滿。”高霞說。
家庭教育促進法第三十六條規定,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可以依法設立非營利性家庭教育服務機構。教育、民政、衛生健康、市場監督管理等有關部門應當在各自職責範圍內,依法對家庭教育服務機構及從業人員進行指導和監督。
對於當下層出不窮、魚龍混雜的家庭教育培訓班,高霞分析認爲,過去,大衆對心理諮詢或存在一定誤解,認爲心理諮詢是“有病了纔去諮詢”,加上心理諮詢耗時長、費用相對較高,出現家庭問題時,一些父母通過線上體驗課、培訓班“臨時抱佛腳”。
在高霞看來,家庭教育沒有“速成法”。實際上,心理諮詢的最佳介入階段是未病狀態,比如,家庭矛盾還沒有到冷戰、吵鬧或衝突階段時就要尋求解決之道。
2022年,家庭教育指導師被認定爲新職業,其職業標準如何定義引人關注。2024年,有關方面組織召開“家庭教育指導師國家職業標準”終審會,對於規範家庭教育指導師這一新興職業具有重要意義。
家庭教育如何規範發展,從而真正發揮作用?中國家庭教育學會副會長、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員孫雲曉深耕家庭教育多年。他表示,“家庭教育指導師國家職業標準”從職業資格的角度給家庭教育從業者劃了線,什麼樣的人可以報考家庭教育指導師,應該如何接受專業培訓、如何進行水平測試等。“如果家庭教育從業者不具備相關資質,不僅損害家長權益,也會影響行業的健康發展。”
家庭教育是終身教育。孫雲曉提到“文化反哺”的作用。他說,今天的年輕一代有能力影響年長一代。“文化反哺”對家庭教育帶來啓發,即家長不單要教育孩子,還要意識到孩子有些方面做得比家長好,兩代人相互學習、共同成長。
對於如何做好家庭教育,高霞給出建議:自省而不自責,內省而不內疚,尊重而不放縱,關懷而不干涉,分享而不教導,邀請而不要求。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