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骨佛朗哥?西班牙「烈士谷」的獨裁者之墓攻防戰

1975年11月20日,馬德里的街頭,西班牙的民衆正讀到「佛朗哥逝世」的訃聞快報;2019年,佛朗哥死後的44年,關於他陵寢的爭議,是西班牙的燙手山芋。 圖/美聯社

忘記歷史的人,沒有未來?半年多之前,甫經歷政黨輪替的西班牙政府,曾透過執政初期的團結氣勢,在2018年9月13日通過國會表決,修正了西班牙轉型正義的根本大法《歷史記憶法》,確定要從忠烈祠「挖出」大獨裁者——烈士谷裡的「佛朗哥之墓」。

「正義、記憶、尊嚴,就在今天,西班牙踏出了歷史性的一步...就在今天,我們的民主更上層樓!」當時,力主修法的西班牙首相桑切斯(Pedro Sánchez)曾承諾:一年內解決佛朗哥的問題。後來他也在2019年2月15日正式向佛朗哥遺族提出「遷墓通牒」:佛朗哥必定得被挖出烈士谷,若佛朗哥家無法在15天內決定新墓地位置,西班牙政府就將依循《歷史記憶法》的修正條文,逕行遷葬佛朗哥至「合適的安息之地」。

反對者強調,如同德國政府不會爲希特勒修墳一樣,以嚴酷手段打壓異己、施行恐怖統治的佛朗哥,根本不該入祀國家陵墓;但支持者卻認爲,佛朗哥有過有功,作爲「內戰老兵」,長眠於紀念內戰的烈士谷其實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在桑切斯提交遷墓通牒的當天,西班牙國會卻因無法通過年度預算,而確定得解散國會,於4月28日提前大選,但一團混亂中,「遷葬佛朗哥」的問題,又該怎麼辦?

這是西班牙藝術家Eugenio Merino的作品,把佛朗哥放進冷凍庫、諷刺西班牙轉型正義永遠不解的《萬歲佛朗哥》。 圖/路透社

▌上萬冤魂聚集的山谷:「烈士谷」的政治詛咒

對西班牙來說,佛朗哥之墓是攸關「國家記憶」的重大爭議:撤除方認爲這是「轉型正義」的重要關鍵;保留方則強調這褻瀆了亡者與家屬的尊嚴,甚至主張歷史不該爲「政治正確」服務。但「烈士谷」從何而來?圍繞的爭議又爲何延宕40年無解?

位於馬德里北郊50公里的「烈士谷」,是西班牙內戰(1936-1939)結束之後,掌權的獨裁領袖——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爲了彰顯勝利與悼念陣亡將士,於是在戰後隔年下令興建的大型國家「忠烈祠」。

這座忠烈祠的意義,象徵西班牙統一大業「最後一戰的句點」;但格外富有深意的是,陵墓位置的奎嘉穆羅山谷(Cuelgamuros)位於瓜達拉瑪山脈的高處,正巧能居高臨下、鳥瞰西班牙的列王墓地——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El Escorial)。雖然內戰中,佛朗哥消滅了西班牙第二共和、並於1947年復辟了波旁王室;但他懼怕王室會削弱長槍黨的獨裁權力,因此自任攝政的佛朗哥始終拒絕讓返國的胡安親王即位,治下的國王位置也一直懸缺。

「烈士谷」位於馬德里北郊50公里,其頂上150公尺高的十字架,據說30公里外都看得見。 圖/美聯社

爲了在山谷中開挖巨型陵墓,佛朗哥政權也強徵了大批民伕、異議份子、甚至是內戰中的戰俘參與工程——根據佛朗哥政府的說法,烈士谷的「苦役」是政府提供給受刑人改過自新的更生機會,因爲參與建設不僅是「道德贖罪」,每1天的勞動還能「折抵」5天的刑期;但由於該處山谷屬花崗岩地形,除了工程本身艱鉅之外,勞動現場又存在着結構性的虐待與奴役,因此歷時19年的工程中,也傳出大批工人因此慘死。

究竟有多少苦役工人因烈士谷而死?直到今日西班牙官方都還提不出確切數字。根據佛朗哥政權的統計,19年的建設中只有15人死亡;但民間歷史機構與人權組織大多認爲,因工程而死的無名勞工,其實早已超過2萬7,000人。

奴役內戰政治犯,並以其血肉獻祭築起的世界奇觀,是「烈士谷」之所以不能是正常國家墓地的爭議之一;但第二項爭議,則是烈士谷裡所供奉的「政治問題」。

奴役內戰政治犯,並以其血肉獻祭築起的世界奇觀,是「烈士谷」之所以不能是正常國家墓地的爭議之一;但第二項爭議,則是烈士谷裡所供奉的「政治問題」。圖爲佛朗哥的支持者,在烈士谷陵外致法西斯舉手禮。 圖/路透社

1975年佛朗哥死去後,其靈柩在長槍黨人的安排下,安葬烈士谷。諷刺的是,根據佛朗哥的囑咐,他死後本想安葬在馬德里郊區的家族墓地,其生前也沒有特別想要入祀烈士谷的意願;但當時接班長槍黨政權的首相阿里亞斯(Carlos Arias Navarro),卻堅持佛朗哥應安葬烈士谷,好強化佛朗哥的「領袖神格」,與後佛朗哥時代長槍黨政權的法統神話。

佛朗哥入烈士谷沒多久,阿里亞斯就因民主派與王室壓力被迫辭職,自此西班牙展開民主化時代,統治西班牙38年的長槍黨也遭強制解散。但改革開放的同時,西班牙也在1977通過了爭議的《大赦法》,過去的統治罪行與獨裁遺緒因此無法追溯,西班牙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假裝過去的痛苦都能「一筆勾銷」。

在這段時間內,烈士谷雖然不再有盛大的官方悼念或致意活動,但卻意外變成了西班牙知名的觀光熱點——一方面是因爲佛朗哥的「爭議威名」;二方面也是因爲烈士谷和「世界第八大奇景」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距離很近,因此旅行社才流行「順便一日遊」的套裝行程。

因爲烈士谷和「世界第八大奇景」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距離很近,因此旅行社才流行「順便一日遊」的套裝行程。圖爲與佛朗哥墓(鮮花下)合照的觀光客。 圖/路透社

▌爲何執著於過去?無力執行的《歷史記憶法》

隨着西班牙民主化的時日漸增,昔日獨裁統治的歷史定位也逐漸轉變。烈士谷深埋的「佛朗哥巨型陵寢」,也就爲西班牙轉型正義進程的重點標的。

2007年,時任工人社會黨(PSOE)內閣的首相薩帕特羅(José Luis Rodríguez Zapatero),在國會通過了民權團體期待已久的《歷史記憶法》。初期命令是更換街道名稱、拆除銅像,但長期政策則是否定佛朗哥統治的合法性,並期待藉此支持轉型正義,爲內戰與獨裁時代的數十萬名受難者集體平反。然而政策卻遭到政壇保守派的抵制,「不必要的政治清算」也成爲反彈聲浪的集結口號。

在政壇的驚滔駭浪中,《歷史記憶法》最終在2007年底正式上路;豈知不久後,金融海嘯爆發,觸發的歐債危機與全球蕭條將西班牙打成了「歐豬國家」。危機之下,瀕臨破產的西班牙被迫進入撙節時代,原本用於真相調查委員會成立、被失蹤者搜查、以及烈士谷轉型爲人權園區...等進程預算,也趁勢遭保守派聯手刪砍凍結。

《歷史記憶法》的初期命令是更換街道名稱、拆除銅像,但長期政策則是否定佛朗哥統治的合法性,並期待藉此支持轉型正義,爲內戰與獨裁時代的數十萬名受難者集體平反。 圖/法新社

薩帕特羅執政末期,曾技術性地扣押了烈士谷的維持經費與修繕預算,試圖在園區定位不明的同時,壓制烈士谷之於佛朗哥推崇者的「聖地化」;與此同時,各界的專家調查委員會,也針對烈士谷問題再三提出了「遷葬佛朗哥」的建議,並抨擊政府對受難者援助的基本資訊服務,「已經缺乏制度到了必須看個別公務員當天心情,才能決定你是否得能得到所需協助的程度」。

但2011年底西班牙大選,執政表現不佳的PSOE政府選情崩盤;接替上臺的保守派首相拉荷義(Mariano Rajoy)與人民黨,也進一步凍結對佛朗哥時代的清算進程,西班牙轉型正義的相關對策也隨之被棄置——烈士谷不僅獲得了經費重新開放,管理權責也從國家歷史遺蹟,轉變成受天主教會託管的「宗教場域」獲得世俗不入的護身符。

對保守右派來說,轉型正義只是浪費社會資源的政治煽動。畢竟佛朗哥政府的殘暴與高壓,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種種功過亦不是片面正義所能區分是非——然而在2012年,西班牙著名的反獨裁法官加爾鬆(Baltasar Garzón),卻因試圖爲佛朗哥時代的政治犯受難者提出集體平反調查,而被控「濫權」、「違反《1977大赦法》」,進而遭到強行拔除法官職位。微妙的修正氣氛,也影響了政府在轉型正義態度上的公信力。

烈士谷不僅獲得了經費重新開放,管理權責也從國家歷史遺蹟,轉變成受天主教會託管的「宗教場域」獲得世俗不入的護身符。圖爲佛朗哥支持者在領袖忌日時,於領袖墳前的法西斯舉手禮。 圖/法新社

人民黨的不作爲、甚至包庇態度,反而讓烈士谷爭議日漸白熱化。種種對保守派政府的不滿,也投射爲民間對轉型正義的支持與投入,各種真相調查與受難者平反的計劃,也轉由地方逕行發起。烈士谷的爭議雖然暫時無法作爲,但遷葬的想法也逐一成爲「西班牙社會可以認同」的共識之一。

但當遷葬聲浪漸漲的同時,西班牙的極右派、新法西斯與長槍黨同情者,也逐漸藉由經濟、移民、甚至是反民族獨立議題而反向凝聚,烈士谷的佛朗哥之墓,更因此成爲了他們復古霸道的象徵旗幟。每年時逢11月20日的佛朗哥忌日,烈士谷就會聚滿大批法西斯支持者。「聖地化」的自我預言,也讓社會主流漸趨不安。

隨着西班牙法西斯主義的重新覺醒,西班牙國會也曾在2017年(於人民黨棄權的狀況下),通過一份「沒有執行效力的行政建議」,呼籲行政當局應重新考慮遷葬佛朗哥,唯當政的拉荷義毫不意外地將之當作耳邊風——直到後來人民黨爆發黨內貪腐醜聞,親自包庇甚至涉入其中的拉荷義,才因此身敗名裂、成爲西班牙史上首位被「國會不信任案」拉下臺的首相,這才讓透過制度得利執政的PSOE與桑切斯,得到了重啓「佛朗哥遷葬計劃」的機會。

圖爲拉荷義交接政權的瞬間。直到後來人民黨爆發黨內貪腐醜聞,親自包庇甚至涉入其中的拉荷義(右),才因此身敗名裂、成爲西班牙史上首位被「國會不信任案」拉下臺的首相,這才讓透過制度得利執政的PSOE與桑切斯(左),得到了重啓「佛朗哥遷葬計劃」的機會。 圖/路透社

▌你有問過「佛朗哥們」的意見嗎?

桑切斯上臺之後,立馬就將佛朗哥問題提爲施政優先,並於上任3個月內修正了《歷史記憶法案》,直接把2017年的《烈士谷遷葬行政建議》轉爲實作。

首先,桑切斯先投出風聲,詢問佛朗哥遺族「關於遷葬新址」的建議。其次,他又要求副首相卡爾沃(Carmen Calvo Poyato)出馬,親自與梵諦岡、教宗方濟各斡旋,以間接施壓一向消極的西班牙教會「配合政府遷葬」。接着2018年底,桑切斯政府向烈士谷所在的地方議會提出「施工申請」,聲稱全部的遷葬行動「只需要3,800歐元(新臺幣13萬元),就能在幾小時內『有尊嚴』地從烈士谷挖走佛朗哥。」

新任首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度讓世界各國眼睛爲之一亮;但來自於佛朗哥家族的憤怒,卻再度引發了政壇風波。

佛朗哥死後,其一門衆並沒能克紹箕裘、繼承他的政治勢力;相反地,這享盡榮華富貴的一家人,反以奢華、敗家、私生活混亂與各種刑事犯罪(洗錢逃稅、吸毒、開車撞警察),不事生產地靠醜聞而活躍於八卦小報;但就算如此,佛朗哥一族依舊有保留爭議財產的特權,西班牙王室甚至還授予佛朗哥的獨生女——卡門.佛朗哥(María del Carmen Franco y Polo)——「佛朗哥女公爵」的世襲貴族地位,而至今分散於西班牙各地的房地產生意,也讓佛朗哥家族持有5億歐元以上的爭議財產。

圖爲1950年,佛朗哥(左)主持獨生女卡門(中左)的婚禮。在佛朗哥死後,卡門也成爲「第一代佛朗哥女公爵」,掌握家族留下巨大的爭議財富。 圖/法新社

由於佛朗哥的獨生女卡門甫於2017年年底逝世,佛朗哥家族的第三代與第四代,也還因「祖產劃分」與家族接班而鬧得不可開交。直到桑切斯重提「佛朗哥遷墓」一事,認知到外敵當前的一族衆這才團結起來,並偕同西班牙的右翼與極右翼保守派「共同反對政治清算」——佛朗哥家族認爲,桑切斯的遷墓宣言,不僅是褻瀆死者的政治操作,其透過種種施壓「強迫(管理烈士谷墓地)的教會就範」的作法,亦有「打壓宗教自由」之嫌。

「我們的祖父佛朗哥,只能遷到馬德里的『阿穆德納聖母主教座堂』!」面對政府壓力,佛朗哥一族高調錶示,佛朗哥生前最寵愛獨女卡門,因此讓他同葬於卡門安息的阿穆德納主教堂,是家族可接受的唯一解。

但麻煩的是,阿穆德納主教堂正坐落於「馬德里王宮」——西班牙國王的正式駐地——正對面。雖然國王與王族並不居住此地,但各種重要的國家級典禮仍在此進行,更別提此處還是每年千萬觀光客訪問馬德里時的必走景點。若是「獨裁者」的陵寢從郊區遷到此地,佛朗哥偉人化的造神想像也將反轉型正義而行地更爲擴張。

當然,佛朗哥家族的選擇,只是爲了製造壓力、給桑切斯的少數派政府難看。因此當局也即刻以「維安有疑慮」、「管制上有困難」爲迴應理由,駁回佛朗哥家對阿穆德納主教堂的申請。並在2019年2月15日,正式向佛朗哥家族發出「遷墓最後通牒」。

阿穆德納主教堂正坐落於「馬德里王宮」——西班牙國王的正式駐地——正對面。若是「獨裁者」的陵寢從郊區遷到此地,佛朗哥偉人化的造神想像也將反轉型正義而行地更爲擴張。 圖/美聯社

根據桑切斯內閣的通牒,佛朗哥後代們——特別是「第二代佛朗哥女公爵」、繼承族長地位的佛朗哥外孫女,卡門.馬丁尼茲-波狄歐(Carmen Martinez-Bordiu)——必須在2019年3月2日前指定改葬新墓地,否則後續的遷葬工程,都將由內閣政府自行定奪。

此一消息聽來刺激,但佛朗哥們卻相當淡定,僅透過家族律師表示:謝謝指教,一切依「法」行政。佛郎哥家族口中的「法」,指的是要將全案「上訴到西班牙的最高法院」。若受理本案,最高法院則得命令西班牙政府「凍結一切遷葬行動」,以等候大法官們對本案的漫長討論與判決。

早在去年夏天、桑切斯內閣剛提出《歷史記憶法》修正案之後,佛朗哥一族就曾向最高法院上訴,企圖藉法律程序長期癱瘓政府的「遷葬命令」。然而如意算盤,卻在2018年12月份被最高法院駁回:因爲當時桑切斯內閣還沒提出切確的遷葬執行時間表,因此遷葬行動「實質上並不存在」,最高法院自然也無從判決。不過如今,在政府15天決定的公文下來後,全案的背景條件也有所改變,在時間表變得可預測、甚至迫切的狀況下,佛朗哥律師團也纔有把握「最高法院必定得受理」。

佛朗哥一族盤算:西班牙大法官們判決時程,平均都會拉在一年以上;但桑切斯的少數黨內閣(前情參見),自從2018年底就已遙遙欲墜,如今只要能透過法律程序癱瘓遷墓政策——甚至只需要多拖幾個星期、耗到選舉之後,遷墓壓力或許就能隨着政黨再輪替而「重新歸零」。

根據桑切斯內閣的通牒,佛朗哥後代們——特別是「第二代佛朗哥女公爵」、繼承族長地位的佛朗哥外孫女,卡門.馬丁尼茲-波狄歐(圖)——必須在2019年3月2日前指定改葬新墓地,否則後續的遷葬工程,都將由內閣政府自行定奪。 圖/歐新社

▌被困在烈士谷的冤魂,不只「那個人」...

截至2月底爲止,佛朗哥家族的拖延策略似再度奏效。儘管政府內部已做好準備,打算在佛朗哥遺族不迴應(或堅持阿穆德納)的狀況下,把佛朗哥遷葬到馬德里北郊帕爾多(El Pardo)的家族墓穴——不過該地雖是佛朗哥妻子的安息地,但墓園的土地產權,其實也與獨裁時期西班牙財團的不當餽贈有關。

「但在選舉之前,執政黨確實缺乏一口氣拔刺的政治信心與籌碼...。」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溫和派大報《先鋒報》(La Vanguardia),如此引述桑切斯黨團的內部意見,他們擔心過度刺激保守派的情緒,反而會讓佛朗哥的支持者氣勢大振。若是過程中又遭法院出面遏制,桑切斯的選舉氣勢,也恐將遭致毀滅性的打擊。

與此同時,佛朗哥家的第四代繼承者、獨裁者的外孫——路易.阿方索(Louis Alphonse de Bourbon;他也是法國波旁王朝的正統繼承人,「路易二十世」)——也積極將佛朗哥遷墓案與右翼、極右翼串聯,試圖利用外祖父的屍骨爭議,讓佛朗哥家的血脈重新成爲保守派的號召旗幟。

因此在選舉眼前,佛朗哥與西班牙的轉型正義問題,也再度、且不甚理想地成爲彼此的選舉議題——桑切斯與左翼不斷呼籲「支持我們,等於支持歷史正義」;但右翼的人民黨、公民黨與極右翼的VOX黨,卻也打出了反對口號,甚至準備南部各保守大區推行「反歷史記憶法法案」,從地方抵制中央的轉型正義計劃。

路易.阿方索(圖)是佛朗哥家族的「領袖新星」,他是第二代佛朗哥女公爵的長子,但因幼年喪父,而由佛朗哥之女、卡門女公爵親手養大。備受疼愛的路易.阿方索,雖然沒有直接繼承佛朗哥知名,但目前卻內定爲「佛朗哥基金會」的新一代執行長。 圖/路透社

不過回過頭來,桑切斯的遷墓計劃,真的是完全符合受難者與歷史正義的期待嗎?

在烈士谷、佛朗哥之墓的正對面,其實還埋葬着另一位重要人物——西班牙的法西斯之父、長槍黨的創黨人,何塞.安東尼奧.普里莫.德里維拉(José Antonio Primo de Rivera)。在西班牙第二共和成立後,出身望族的德里維拉,即號召保守派成立法西斯主義的長槍黨,像是佛朗哥等發動政變的國民軍將領,都是德里維拉的信徒與從衆。但在內戰爆發後,德里維拉卻遭到共和軍逮捕入獄,並很快地在未經審判的狀況下,於黑牢裡遭到槍決。

德里維拉的死,也被佛朗哥與長槍黨視爲「殉國烈士」宣傳。戰後,他的遺骸也被安置在王族墓地所在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到了1959年他才又極盡哀榮地遷進甫落成的烈士谷。在佛朗哥入祀之前,德里維拉之墓,也一直是長槍黨與西班牙黨國從衆的致敬旗幟。因此在2014年的聯合國報告中,專家團隊也才建議:佛朗哥與德里維拉這對「法西斯雙璧」應同時遷葬出烈士谷,以避免不必要地鼓勵法西斯主義的復生。

不過對此,桑切斯內閣態度就相對保守而妥協:「德里維拉本人,也算是內戰受難者之一。在烈士谷仍作爲內戰悼念地的當下,並沒有遷葬他的迫切理由。」

「德里維拉本人,也算是內戰受難者之一。在烈士谷仍作爲內戰悼念地的當下,並沒有遷葬他的迫切理由。」圖爲西班牙法西斯的帝國雙璧,佛朗哥(上)與德里維拉(下)。 圖/美聯社

除此之外,安息在烈士谷的3萬3,847名內戰戰歿者中,除了佛朗哥手下的國民軍子弟兵,也同樣葬有數量不詳的共國軍戰死者——佛朗哥主張,將國民軍、共和軍合葬同地,象徵的也是西班牙大一統後的「和解」——但其他的歷史專家與共和軍遺族,則抱持着不同意見。

在烈士谷的遺骸中,有極大量的「無名戰歿者」遺體,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共和軍的戰死士兵。像是死於阿拉貢戰役的拉佩納兄弟(Manuel & Antonio Lapena Altabas),就是在戰場中被處決、亂葬於「萬人冢」的戰歿者,直到1959年烈士谷落成後,兩人的遺骸才被長槍黨政權挖起,並在無人知曉的狀況送進烈士谷,爲佛朗哥的哀悼「充數」。

拉佩納兄弟的下落,一直不被家人所知曉。直到2015年,透過歷史學家與民間轉型正義NGO的支援協助,曼努埃爾.拉佩納的孫女瑪麗亞終於找到兩名先人,並透過訴訟贏得法院的開棺命令,才能把沉睡已久的拉佩納兄弟帶離烈士谷。

「爸爸離家之後,我一直在門口等他,但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過。」在開棺移靈的前夕,曼努埃爾的兒子——92歲的小曼努埃爾——激動地表示:「他們把我的爸爸葬在殺人魔王身邊,這是對死難者最嚴重的侮辱!...我從沒打算踏進烈士谷,但這次我必須進去:我要把我爸爸帶出來,帶他回家,給他一個體面的喪禮,讓他回我們的村子裡、我媽媽的身邊,自此安息。」

「他們把我的爸爸葬在殺人魔王身邊,這是對死難者最嚴重的侮辱!」圖爲烈士谷內的佛朗哥之墓。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