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三年卡”裡的健身房
遍佈上海市中心寫字樓,千萬白領最愛的一兆韋德,終究還是跑路了。
一兆韋德的風波自今年5月開始,一波三折。先是被傳資金斷裂後,一兆韋德緊急闢謠,並立馬宣佈了一輪1.15億的公開融資;隨後,創始人金宇晴發視頻說“絕不跑路”,即使賣房賣車也要給員工發工資。
然而,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內,劇情直轉急下。一兆韋德陸續關閉了全國70多家門店,自稱是“企業家裡跑的最快”[1]的金宇晴已經清空了他的社交賬號。
如今,一兆韋德的上海總部大門緊鎖、空無一人,只留下了上億的欠款和上百萬無處安放的會員。
被欠薪半年的員工前來辦理離職,但只得到了一張打印着拖欠金額的紙;前來討說法的消費者裡,不乏有充值上百萬、辦了十年以上健身卡的人,有位大爺直到關店前還被銷售催着續卡了兩萬。
在全國擁有150家門店的一兆韋德,曾是中國最大的連鎖健身房之一。它在坊間和業內都享有極高的聲譽:它曾參與制定國家“健身行業標準”,也是奧運村和世博村的供應商。
一兆韋德的轟然倒塌並非毫無預兆,在健身房行業裡,相似的劇情曾反覆上演。
2011年,曾在北京風生水起的青鳥健身關店、倒閉,時任總經理在央視鏡頭前哭訴連年虧損;2016年,香港加州健身崩盤,大股東兼唯一董事王倫在海關被捕,突發心臟病離世;同年,威爾仕負債超11億,四處尋求賣身,直至被L Catterton基金收入囊中。
屢屢被捲入輿論漩渦的健身房,爲何總是逃不開“跑路”的宿命?
時代的饋贈
時間倒退到20年前,健身房還是一個被資方和商業地產偏愛的明星項目。
2001年,恰逢北京申奧成功,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全民健身的敘事裡,健身房炙手可熱:馬拉松愛好者金宇晴在上海滬東體育館開了第一家一兆韋德;威爾仕熬過了市場培育期,開出了它的第二家門店[2];做運動服裝的“浩沙”和中體產業也都紛紛開起了健身房。
同年,曾一度稱霸北京市場的青鳥健身,首店在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開業。這家佔地4000平米的門店設備齊全,一改往日健身小作坊的面貌,開闊且氣派,吸引了張藝謀、章子怡等人前來。
彼時的健身房成了有錢有閒階層的一種身份象徵。儘管一張年卡可以賣到8000甚至一萬元(能買兩平米的上海房子),也擋不住人們對健身房的熱情高漲。
而商業地產崛起的紅利又大大降低了開健身房的成本。爲吸引健身房入駐,商場往往會許給健身房比餐飲店和美妝專櫃更便宜的租金[3],部分地產商甚至會爲頭部品牌免去前3-5年的房租。
一邊吃着商業地產的紅利,享受低房租;一邊賣着高溢價的會員卡。健身房曾是一門平均毛利高達40%的好生意——以青鳥健身爲例,一家佔地數千平米的門店,一個月的營業額可達300萬[4],而年租金只需要250萬元[5]。
投資人們也嗅到了商機。2007年,一兆韋德以30家門店的規模,拿到了淡馬錫注資的2000萬;一家沒能搶到一兆韋德的風投,轉手把2000萬投給了威爾仕。
到2010年,全國共開出了3000多家健身房,北京和上海分別有500、300多家,並跑出了地區龍頭。
搭乘了商業地產崛起紅利的健身房行業如火如荼,但隱患也就此埋下:進入2010年後,隨着租約紛紛到期,當初財大氣粗的健身房們發現,已經無力承擔水漲船高的租金了。
2002年之後的九年裡,青鳥健身單店的房租成本大漲180%[5],年卡的價格卻從6800降到3700元左右,但這依舊沒能留住客人,會員數從最高點的6萬人一路下滑至2萬人[6]。
在2000年初,光鮮氣派的健身房們尚且能夠用游泳池、淋浴區來吸引客流,但到了2010年,這些已是健身房的標配。無計可施的健身房們只能用更便宜的年卡來招徠客戶。
更大的危機在於,賣卡幾乎是健身房唯一的收入來源。金宇晴曾透露,一兆韋德初期95%的收入都來自賣年卡[24]。
陷在同質化的競爭裡,健身房的價格戰越打越難:2009-2011年間,中體倍力關閉了12家門店,其毛利率一度低至3.87%;2011年初,青鳥健身宣佈北京所有直營店暫停營業,還因此登上了《焦點訪談》。
到了2013年,中國商業健身房約爲5000餘家,其中80%基本在維持或虧損狀態[8]。
青鳥健身時任總經理王成在央視鏡頭前哭訴:2009年賬面虧損1700萬,2010年虧損900萬。“我們也願意轉讓,不管什麼標準都可以談”[9]。
透支的營收
健身房生意本質上是體驗型商業地產,這和書店、電影院沒什麼不同。
一方面,這類店鋪面積通常可達數千平米,能夠享有一定的商業地產租金優惠,成爲招商們青睞的引流主力店;
另一方面,健身房行業特性決定了健身房很難像電影院賣爆米花、書店賣咖啡,或是當二房東來創收,因而健身房想要提高盈利水平,幾乎只剩下一條路可走:賣更多的卡,要麼把卡賣的更貴。
金宇晴曾透露,一兆韋德的人力成本佔到了60%,3年光是發工資就花了22億[10]。而根據上海某家一兆韋德房東貼出的通知顯示,一兆韋德的門店房租和水電費,半年就是180萬。
簡單估算,一兆韋德全國150家門店,每個月光是房租+人力,就得花出去1個億。這筆支出如果換算成售價38000元的終身至尊卡,至少需要每個月新增2631個打算健身一輩子的會員;換算成售價9999的三年卡,則需要新增10000個會員。
然而,中國健身行業的滲透率僅約5%,健身人口只有7000多萬的規模[11];威爾仕努力了20多年,也不過是165家門店、130萬會員。健身房想要續命,就得每月開拓1萬名新會員,其難度可想而知。
而一間健身房所能輻射的客源本就有限,隨着健身房的入局者越來越多,激烈的價格戰之下,光是賣年卡已經不夠用了,健身房只能想辦法將卡賣的更貴。
2007年前後,一批來自香港的職業銷售爲健身房創收打開了新思路:將原本屬於會籍服務的私教拎出來單獨售賣,把健身教練變成銷售。據招商證券,75%的教練有業績要求,平均每月要銷售35041元[7]。
因爲有了“服務”這個附加值,私教課能夠賣出比年卡更高的溢價。一節私教課的價位在300-500元不等,通常90節課打包能賣到3萬多元,約等於賣了四張年卡。
憑藉着兜售更貴的私教課卡,健身房的收入在短時間內得到了迅速攀升。
2009年,一兆韋德賣私教課的收入佔比已達到35%,2015年,一兆韋德實現了10.8億元的總營收,是其他連鎖健身房的5-10倍;威爾仕在2016年達到7.42億元營收。個別門店在開業前的預售額就能達到1000多萬元[7]。
然而,健身房仍然是以預付款的方式在賣私教課,這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健身房的現金流難題,反而讓它進一步困於陷阱之中。
收到的年卡費並不等於實際收入,採用預付款模式的私教課也是同理。事實上,只有消費者上完一節課,才能確認一節課的收入。
舉例來說,如果消費者花10000元買了20節私教課,一個月上了其中的5節,那麼健身房相應的收入是2500元,而不是10000元。餘下的7500元是健身房的負債,而非收入,一旦客戶申請退款,理應退還[12]。
在實際經營過程裡,健身房漂亮的賬面收入,恰恰是由這些負債堆積起來的。
2016年威爾仕曾四處賣身,其負債率高達92%,超額預售的年卡及未兌現的私教課總規模超11億元。直到被LVMH旗下的L Catterton基金接盤,威爾仕才得以挺過現金流危機。
澎湃新聞曾對威爾仕做過暗訪發現,威爾仕後臺不少會籍有效期可至2050年;威爾仕銷售人員用“升值賺差價”的說法來吸引消費者購買十年卡,健身卡儼然變成了“理財卡”[13]。
困在預付款模式裡的健身房,只能用“以店養店”的方式強行續命——威爾仕在2015-2016兩年裡瘋狂開了60家直營店[7];爲爭奪長寧來福士的點位,威爾仕和一兆韋德曾互相競價,將房租一路擡到了80萬每月;2018年,青鳥健身花了近4000萬,只爲打造一家旗艦店。
理論上,如果賣出去的卡和課都能被實際消費掉,那麼健身房崩塌也不會來的如此之快。然而,一兆韋德們卻陷在了預售帶來鉅額現金流的幻覺裡,玩起了開店—預售—再開店的循環遊戲。
在健身房們矇眼狂奔的一路上,真正的問題被掩蓋了:越來越高昂的房租人力等成本,和越來越多未銷完的課,負債累積成了黑洞,直至崩潰。
崩潰的預演
困於預付款的健身房看似無解,但事實上,有人早已逃出生天。
上世紀80年代,佳姿和亞歷山大兩家健身房各自擁有20多萬名會員,一度壟斷中國臺灣的健身市場。
但是在2005-2007兩年間,這兩家健身房接連倒閉,亞歷山大的倒閉甚至影響了當年的大選[14]。
這場潰敗的原因和內陸健身房如出一轍:前期通過預付費獲得大量現金流、大舉擴張,隨後遇上經濟危機,人們消費慾望下降,健身房收入銳減,直至資金斷裂。
宣佈倒閉時,佳姿的負債高達15億新臺幣,其中有4億是健身會員的預付費[15],亞歷山大則欠下了20億元的鉅額債務[16]。
也正是亞歷山大倒閉的這一年,新的月付費模式開始在臺灣冒頭。
2001年進入臺灣的World Gym是率先採用月付制的健身房。其區域總監柯約翰曾說過,“我剛進入臺灣健身市場時,每個人都告訴我‘要先收錢,纔有保障’,但我們稱這種資金是‘假錢’或‘鬼錢’[17]。”
當時的World Gym曾請會計事務所對臺灣、香港以及大陸的健身房進行調研,結果顯示,年費制的健身房會員續費率僅有10%,而月付費的續費率則高達60%[17]。
恰逢亞歷山大健身房崩盤,消費者們對於預付款模式心有餘悸。World Gym順勢搞起了入會手續費+月付費的模式,拿標準型門店來說,入會先交588元(2588新臺幣),然後每月自動扣款,隨時可以取消。
這種模式之下,健身房迴歸到了慢生意:每賣出一個月才能賺一個月的錢,倒逼着健身房在降本增效上下功夫。
World Gym砍去了SPA、果汁吧、餐廳等花哨的噱頭,轉而開教育訓練中心,培訓教練、客服甚至清潔工。開一家標準門店的平均成本爲300萬美元,但只需要招募3000名會員就能維持運營[18],回本週期在三年左右[19]。
2007年,World Gym在全臺僅擁有6家門店。同年,月付費的“健身工廠”開出首店,在2010年之前一直以每年一到兩家門店的速度緩慢擴張。
但兩家健身房都在2010年之後迎來快速增長期。2014-2016年,World Gym和健身工廠每年新開門店都在五家以上,先後成爲全臺第一與第二大健身房。
健身工廠在2016年率先上市,如今以68家門店、20多萬名會員的規模年入8.2億人民幣;World Gym也在今年申請IPO,117家門店、40多萬會員一共貢獻了20億人民幣的營收,稅前利潤達8365萬人民幣[20]。
在遍地殘骸的健身房行業裡,World Gym能夠成爲一家賺錢的公司,其秘密就藏在它的收入結構裡——自打開業以來,World Gym一直沒有負債[21]。
尾聲
金宇晴曾在2016年的一次採訪裡自信滿滿地說過,未來十年,全球最大的健身中心將會在中國誕生[22]。
如今,健身房們集體崩潰,還在喊着“萬店夢想”的只剩下賣着199元月卡的樂刻。
樂刻原本只是藏在社區裡,開着300平米的簡陋門店,卻憑藉着加盟模式在短短8年間迅猛發展了1300多家店,吸引了超千萬的會員[23]。
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當下,人們寧願擠在樂刻健身裡揮汗如雨,也不想再爲價值上萬元的“美好未來”買單了。
封面圖片來自ShotDeck
作者:馮奕銘/胡曉琪
編輯:胡曉琪
製圖:馮奕銘
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胡曉琪
*亦感謝實習生王昕對本文的支持
參考資料
[1] 重組中的一兆韋德,繞不開鉅額負債,體壇經濟觀察
[2] 威爾仕創始人王文偉:25 年和 165 家健身館的故事,出色WSJ
[3] 一兆韋德破產流言中融資1.15億,重新審視健身房生意,懶熊體育
[4] 被困健身圍城:青鳥20年浮沉始末,懶熊體育
[5] 健身行業20年劇變:影響生死的4個關鍵,練多多
[6] 青鳥停業後的商業亂象:健身業也會疲軟,新週刊
[7] 熱潮之下蓄勢待發的中國健身行業,招商證券
[8] 今冬將迎關店潮?全案解析一兆韋德、樂刻…揭秘健身行業20年潛規則,蛋解創業
[9] “青鳥健身”總經理王成首度迴應,央視網
[10] 老闆失蹤,欠薪關店!中國“最頂級”健身房,扯下最後遮羞布,金錯刀
[11] 《2020中國健身行業數據報告》正式發佈!332項經營與消費數據爲體育健身場館提供決策參考,三體雲動數據中心
[12] 確認收入-23%:很多健身房的私教業務都在虧錢,陳柏齡
[13] 臥底威爾仕健身:失控的會員年限和不可信的“理財式”推銷,澎湃新聞
[14] 亞力山大停業重創陳水扁政權,央視網
[15] 佳姿倒閉2023詳細介紹!專家建議咁做…,中國交銀
[16] 春風已至,龍頭走上大舞臺,東吳證券
[17] World Gym真能扭轉 臺灣健身文化?,遠見
[18] 「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自己!」World Gym在臺灣屹立不搖20年、年營收上看3億美元的本事在哪裡?,今週刊
[19] 隱形冠軍-3年後 World Gym年收衝百億,臺中報道
[20] World Gym今申請在臺第一上市 去年竟賺這麼多,壹蘋新聞網
[21] World Gym因應臺灣健身市場變化 以Big Box模式彈性調整穩健經營模式,領客體育
[22] 金宇晴:一兆韋德助力奧運,共贏未來,長江商學院
[23] 數據之力如何驅動公司持續成長|對話樂刻CTO澄識,深響
[24] 10的12次方是一兆韋德,金宇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