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日暖玉生煙(中)──〈錦瑟〉正解

2019藍田日暖玉生煙。(羅青提供)

義山仕途命運,坎坷多舛,雖然重挫其倖進之心,但卻沒折損他恃才自信,端的是「自明其匠巧也」。早在開成元年(836) 二十四歲屢試不售的李商隱,就作〈東還〉詩自貶曰:「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採華芝。」表面上嘲諷自己長年夢想中進士,骨子裡則於無奈中充滿自傲。此後五六年間,他發展出一種戲劇化的「比、興」用典絕技,開創「無題詩」新類型,把句子寫得恍惚迷離,莫測高深,招來一堆粉絲,在刺探、推敲之餘,全力追捧。不過,也有不以爲然的,認爲其詩,徒知堆砌僻典,似高深實無聊,叱之謂「獺祭魚」。事見宋人輯《楊文公談苑》:「舊說李商隱爲文,多檢閱書冊,鱗次堆積,時號『獺祭魚』。」 朱竹垞(1629-1709)更譏之爲「堆而無味,拙而無法」,直接罵他倍受衆粉推崇的〈牡丹〉詩爲「詠物之最下者」。

所謂「獺祭」是指水獺貪魚,捕食一條上岸,開腸剖肚,咬上兩口,便又下水另捉,如是再三,列魚滿岸,有如獻祭。以裂解之魚,暗喻翻開之書,謔而不虐,可謂奇喻傳神。設若義山聞此,必然爲之捧腹,不以爲忤。

然而,如此充滿典故,晦澀難解的詩,居然惹得詩風與他南轅北轍的七旬老詩翁白居易(772-846),爲之讚歎不已。宋蔡居厚《蔡寬夫詩話》雲:「白樂天晚極喜李義山詩文,嘗謂我死得爲爾子足矣。義山生子,遂以『白老』字之。」詩風力主平淺易懂的白老粉絲,居然能夠粉義山粉到,願意死後轉世爲其子,真可謂千古粉絲之王,絕對令當代各類超級鐵粉,甘拜下風。

果然,詩翁去逝次年,多年膝下無子的義山夫婦,居然迎來一舉得男之喜,爲上述那則絕妙軼事,增添無限神話色彩;讓慣打啞謎的詩人,呼應左思的〈嬌女詩〉,寫下生動平淺的〈驕兒詩〉。劈頭就說:「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文葆(褓)未周晬(歲),固已知六七。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慄(慄)。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鳳凰)。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貴人相)。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得意高興之情,溢於言表。然淺白如「已知六七」、「不視梨慄(慄)」這幾句,仍含有戲劇性的用典對話,調侃了陶淵明〈責子詩〉的「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慄。」。

除了白居易,義山的同輩粉絲也不少,謝防就是其中之一。唐代同年中進士者,有互稱「先輩」之習。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進士爲時所尚久矣。相互推進,謂之先輩。」李商隱有〈謝先輩防紀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848)五古一首,結尾四句,自白詩法詩旨雲:「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馮浩(1719-1801)注曰:「『星勢』二句,言聲光在此而感發在彼。」(《玉溪生詩箋註》) 可謂睿智洞見。義山意爲,以「比、興」寫詩,重在以有限小我暗示無限大我,讓讀者主動「感發」,並「借」其詩,「傳」一己之「恨」,絕無故意隱晦其詞,逗引讀者瞎猜身世秘辛之心。此點,倒是要大大出乎「索引派大巫師」馮浩的意料之外了。

(三)戲劇用典,興中有比

對義山身世及詩學有大致瞭解後,〈錦瑟〉詩謎,或可迎刃而解。

義山首聯以「錦瑟」、「弦柱」與「華年」相對照,以瑟喻人,以「弦」喻才華,以「柱」喻年歲,感慨自己「無端」(沒來由)行將五十。不免點滴回憶一番,引出下面四句。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二引黃朝英《緗素雜記》曰:「山谷道人讀此詩,殊不曉其意,後以問東坡,東坡雲:『此出《古今樂志》,雲:『錦瑟之爲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按李詩『莊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託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坡翁穎悟通達,當不至於違背詩心,強以《樂志》「適、怨、清、和」依次配對,硬套解詩。這其中只有「怨」字,偶合而通,其他三對,都太勉強。想是筆記疏漏不全,簡化訛傳;或「按」語爲朝英所擬,未必是坡翁原意。

第三句,引莊周「蝶夢」寓言,特別添加「生」、「曉」、「迷」三字,將平面典故,戲劇化的轉換成義山個人立體經驗之對照。所謂「生」,當然是以「青年莊子」影射當年自己。「曉夢」,當指破曉後,將醒未醒時所做之各種殘夢、短夢,夢有祥瑞,轉瞬而逝,遽然醒來,記憶猶新。正好呼應義山一生仕途坎坷,不斷於將盛之際,突然轉衰。然,他屢廢屢起,執「迷」於化蝶的飛黃騰達,直到如今。

第四句,義山獺祭式的綜合取捨三則典故:

(一)西漢楊雄《蜀王本記》:「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墮,止(居)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井中出,爲杜宇妻;乃自立爲蜀王,號曰望帝。……望帝積百餘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屍(屍)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屍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爲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鱉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慚媿,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帝。……望帝去時,子䳏(規)鳴,故蜀人悲子䳏鳴而思望帝。」

(二)東漢李膺《蜀志》:「望帝稱王於蜀時,荊州有一人化從井中出,名曰鱉靈。……令鱉靈爲刺史,號曰『西州』。後數歲,望帝以其功高,禪位於鱉靈,號曰開明氏。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爲杜鵑鳥,或雲化爲杜宇鳥,亦曰子規鳥。至春則啼,聞者悽惻。」

(三)西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杜宇稱帝,號曰望帝。……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子鵑即杜鵑,又名子規,鳴聲似「不如歸去」或「布穀」。

義山把望帝「禪位而隱」的懊惱追悔與「至春則啼」的故國之思,轉化爲詩人渴望愛情的「春心」,與鳴叫「不如歸去」的「杜鵑」對照:在讀者心中,產生戲劇化的無聲悲鳴。讓義山「春心」鍾情一生的,當是他聚少離多的愛妻。早知四處遊宦「迷蝴蝶」是一場空,還「不如歸去」與妻子共享天倫之樂。「悼亡派」諸說,當「應」在此句的言外之意上,然大家卻拚命於無根處,天花附會,放過此一句眼,無人明確拈出,怪哉!

第五六句,義山合併下面兩則典故:「月滿則珠全。月虧則珠闕」(《文選》李善注),「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東晉張華《博物志》)融合成一組戲劇性的超現實意象「珠有淚」。傳說海蚌孕珠,於夜靜月明之際,開張對月,吸月華以養珠,使之極爲光瑩。現在此珠,居然能感發流淚,實在生動奇妙。他又合併「藍田山,一名玉山。」(《元和郡縣誌》)與「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陸機《文賦》)兩組意象成爲「玉生煙」這樣的奇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