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教育|國內博士再擴招,海外“速成博士”還會氾濫嗎

博士教育作爲我國學歷教育的最高層次,是衆多學子都渴望達到的高度。

然而由於國內對於博士研究生的招生和考覈日益嚴格,博士延畢甚至被淘汰的情況也十分普遍。

在此背景下,爲了求職、晉升而欲獲取“博士帽”的人羣將目光投向了海外“易錄取、好畢業”“學制短”的“速成博士”,這些明顯缺乏含金量的文憑卻成爲一些投機者的敲門磚,而在“唯學歷論”的人才指揮棒下,最應該關注的實際工作能力和經驗卻被忽視。

在海外“水博”氾濫的同時,國內博士招生規模也在持續擴大。

2024年全國兩會前夕,教育部相關負責人在新聞發佈會上提出,穩步擴大研究生人才培養規模,不斷優化高層次人才培養結構。

今年7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發布了《新增博士碩士學位授權審覈專家覈查及評議結果公示》,與2020年上一輪評審相比,本輪評審擬大幅新增博士點831個。這也意味着,未來我國博士生培養規模也將進一步擴大。

一直以來,博士學位是授予在專業上達到一定水平的研究者,人們也總是相信博士具有很高的專業水平,期待他們能輸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解決學術前沿和現實中的難題。而“速成博士”的野蠻生長自然對教育公平造成了衝擊,他們能享受與正常培養的博士一樣的待遇,這對寒窗苦讀的學子來說將是極大不公,起到的是“劣幣驅逐良幣”的負面作用。

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邀請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長聘教授李鋒亮,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蘇州大學東吳智庫研究員、蘇州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王一濤,共同分析海外“速成博士”在國內受追捧背後的原因和現實困境,並探討國內博士再擴招對這一投機亂象的影響。

“水博”何以在國內有市場

澎湃新聞:選擇就讀境外“速成博士”主要是哪些羣體?他們的動機又是什麼?

儲朝暉:選擇申請海外“速成博士”的主要是帶有短期性、功利性需求的羣體,這部分人希望在就業市場上用學歷學位來進行比拼,但是這個作用我認爲在未來會越來越有限。

李鋒亮:選擇就讀境外“速成博士”的主要羣體還是在職教師,尤其是應用型本科高校、民辦本科高校和高職院校的教師。由於國家對於專任教師中具有博士研究生學位教師的比例有要求,加上很多高校在職稱評審、評獎評優、人才認定等往往要求申請人具有博士學位,此外我國對博士招生以及培養標準都要求相對嚴格,導致很多上述高校教師在國內讀博無門,因此選擇赴周邊國家如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等攻讀博士學位。這些“速成博士”項目的泛濫,雖然在短期內看似解決了一些高校教師的學歷提升問題,但長期來看,會對高等教育質量和高校師資隊伍建設產生負面影響。

王一濤:大量高校教師前往周邊國家攻讀“速成博士”,既有損我國高校教師的形象,也影響我國高等教育在世界的地位。目前有高校會默認或鼓勵教師個人赴周邊國家讀博,許多高校還爲教師提供補貼或報銷。究其原因,在於國內高校各種考覈和激勵措施均要求教師擁有博士學位,但很多教師在國內讀博無門,只能選擇赴周邊國家讀博。

澎湃新聞:境外注水的速成學歷當前在國內仍有市場,折射出哪些深層次問題?您有怎樣的建議?

儲朝暉: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裡,“唯學歷論”在一些地方越來越複雜化,它再一次演繹了就業、用人各個方面不夠公平的潛在問題。我想改變這一趨勢最關鍵的還是思想觀念的改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潛能,學歷只能起到一個“船票”的作用,是否有成果最後還是要看個人能否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潛能。

這些海外“速成博士”絕大部分從專業水平來說確實無法達到社會需求的水準。因此用人機構要嚴格把關,防止灰色權力侵蝕。用人部門要給學歷附加條件,在招聘環節把好真僞關、判斷含金量。對於明顯“注水”的學歷不能視而不見,因爲依賴“注水學歷”的人,可能他本身的功利性動機就促使我們懷疑他的人品。

王一濤:一些境外高校已野蠻生長多時的速成碩博士教育在國內仍有市場,究其原因是社會對人才的評價仍然停留在唯學歷、唯論文的傾向上。加之國內博士入學和畢業門檻相對較高,很多人爲了找工作和晉升便選擇“走捷徑”去拿境外的“速成博士”。

除了樹立科學務實的人才評價與考覈機制,國內的博士其實可以實行分層多樣化培養,適當降低門檻,既要培養尖端的人才,也可以培養應用型人才。另外,有些人選擇讀博可能是出於個人興趣或者好奇,這種需求也應該被考慮在內,可以爲這種類型的博士生提供自費或部分資助的選項,而不完全依賴國家財政,防止佔用有限的公共資源。

澎湃新聞:海外有不少以在線形式授課的碩博學歷,現階段這些學歷在國內是否無法獲得教育部門的認可?國外在線形式的學歷教育是否都是“注水”學歷?

李鋒亮:2023年1月28日,中留服(“即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發佈了《關於調整疫情期間對跨境遠程文憑證書特殊認證規則的公告》。根據該公告,從2023年春季學期開始,對於通過在線方式學習所獲得的國(境)外文憑證書,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將不再提供認證服務。但在特殊情況下,如因疫情等不可抗力因素,部分在線學習項目可能仍會得到認證。而且隨着全球研究生教育的發展,未來培養方式還會有進一步的變革,所以我認爲“不能一棍子打死”說以在線形式全程完成的海外碩博士學歷就一律無法獲得認證。

而且我也不認同國外的在線學歷教育都是“注水”學歷。因爲歐美有很多著名大學都會提供在線研究生教育項目,而且質量不差,所以不能說“在線”的研究生教育項目都是“注水”的。

王一濤:中留服的認證是一個較爲客觀的標準。當前如果海外學歷無法獲得中留服的認證,“注水”的可能確實很大。但學歷是否“注水”,還是要看實際教學質量。“在線博士”的教育形式和辦學質量、學歷含金量並不存在直接關聯,國外有的遠程教育也辦得很好,遠程和實地教學也不必然有好壞之分。

儲朝暉:很多用人機構過於追求應聘者的學歷,導致社會就業難度提高。而對個體而言,很多追求博士學歷的人可能主要也是從對博士功能性的追求出發。其實如果是出於對學術真理的追求,一個博士讀好讀精就夠了,也不用去“套讀”很多的在線學位。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在線教育形式其實和“野雞大學”是不能完全畫等號的,這種形式也不一定就是不好的,主要還是從高校、項目的含金量具體分析。

國內博士再擴招,海外“水博”會減少嗎

澎湃新聞:除了“雙一流”高校,現在國內很多地方高校、行業特色高校也獲批了博士授權點。爲什麼還有不少人傾向去境外高校獲取這類“含金量”不高的學歷?在國內博士擴招的大背景下,這一現象是否會有所改善?

李鋒亮:儘管現在很多“雙非”高校也有了博士學位授權點,但毋庸置疑我們的博士學位授權點的區域和學科佈局還需要進一步調整以滿足就業市場的需要。

國內的博士項目相對而言還是有比較完整與系統的質量保障機制,因此隨着國內博士學位點和招生規模的擴大,這一現象應該會有所改善。

王一濤:由於我國高等教育資源有限,想申請讀重點高校的博士難度還是偏大。這也導致了大量學生和高校教師出於學歷或職稱提升目的去申請海外含金量不高的博士學歷。

在國內博士擴招的大背景下,這一現象或許會有所改善。但還要繼續觀察,如果國內博士擴招的速度趕不上需求增長的速度,國外那些“寬進寬出”的博士項目還是會吸引中國學生去申請的。

儲朝暉:過去一些招聘單位對於境外和境內的博士可能有雙重標準,境外博士有可能薪資更豐厚。另一方面有些人可能在國內未必能拿到博士學位,這兩種情況導致不少人傾向去國外讀博。國內博士點增加後,我們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留在國內讀博,因爲海外的高等教育資源還是很豐富的。但要注意的是海外的博士學歷其實水平是參差不齊的,因此國內新增博士點以後,不同學校之間的差距可能也會增大。

澎湃新聞:當前我國研究生招生規模和社會實際需求是否匹配?結構上又該如何優化?

儲朝暉:當前社會還是存在學歷貶值的現象,總體上要建立更專業的評價和管理體系,因爲當下很多評價和管理體系是較爲泛化的。

李鋒亮:我一直呼籲進一步擴大研究生教育的規模,並且向中西部地區傾斜。

王一濤:當下的高校和科研機構“卷”學歷,原因之一是對高校的考覈評估指標中有專任教師博士比例的這項硬性指標。我想如果適當降低對博士學位教師比例的要求,讀博士的人數也會因此減少。

將人才評價交給市場

澎湃新聞:現實中客觀存在信息的不對稱以及中外學制、學術評價機制的差異。那麼除了中留服認證的背書,該如何正確評估海歸碩(博)士的學位含金量?是否有可能爲國內學歷和國外學歷建立一杆尺子的評價標準?

李鋒亮:用人單位對人才的評價其實是一種市場行爲,個人建議暫時不做干涉。

儲朝暉:學位學歷本身就不是一個統一的標準,所以一杆尺子的統一評價標準其實也是很難發揮作用的。像英國、美國之間,他們很多學歷是不互認的,靠的是具體用人機構對學校的認可,因此用人單位也要能對高學歷有“祛魅”思考。

王一濤:這個問題還是要從需求端來考慮。畢業生質量如何,歸根到底還是要由市場來檢驗。比如美國博士的培養質量實際上參差不齊,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像哈佛、斯坦福這些學校的博士不論申請和畢業都是很難的。但有一些營利性高校也可以培養博士,這些學校對自己培養的博士質量負責,他們的畢業生不少也受到了用人單位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