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與蘇東坡的茶緣

林語堂。(本報資料照片)

抽菸和飲茶,並稱林語堂兩大嗜好。他曾經戒菸,沒有成功,寫文章辯解。他總結的「飯後一支菸,賽過活神仙」,引發了無數吸菸者的共鳴。喝茶亦如是,他不僅身體力行,一樣喜歡總結,上升爲一種觀念,一種生活態度,「我認爲文化本來就是空閒的產物。所以文化的藝術就是悠閒的藝術」。

他喜歡蘇東坡,還寫了一本書向他致敬,稱讚他「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練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在蘇東坡身上,林語堂完成了自己身上某些特質的投射:詩人、樂天派、作家、工程師、成癮者、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林語堂嗜茶,抽菸,寫散文,寫小說,費盡心思發明打字機,發明牙膏,信仰自由。而這種投射的重要意義在於:如何在一個不完美的環境中,去信仰一種完美的人性,或者去塑造一種接近完美的人格。

蘇東坡寫過《葉嘉傳》,將茶葉提高到「隱──仕──隱」循環的華夏物質精神的高度。林語堂寫《蘇東坡傳》又何嘗不是另一部《葉嘉傳》。

林語堂比蘇東坡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他能在中英雙語中自由切換。在他的語境中,「詼諧愛開玩笑」可以換成另一個更簡潔的詞彙:幽默,這是林語堂對「humor」一詞的中文表達。在生活中,他也不時展現幽默。在國外,林語堂說,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鄉下,裝美國水電氣管子,請中國廚師,娶日本太太,找法國情人。在國內,林語堂說:「紳士的演講,應當是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這些契合人性的比喻,都能看出「三泡說」的影子。

有人說林語堂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雖然不免有弦外之音,卻也道出了林語堂身處兩種文化環境中的現實處境,當然,這也是他的一大優勢。他崇尚儒家的中庸哲學,看重清朝人李密庵寫的半字歌。林語堂說:「捧着一把茶壺,中國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質的精髓。」林語堂還歸納出了煙、酒、茶的共性:

這三件事有幾樣共同的特質:第一,它們有助於我們的社交;第二,這幾件東西不至於一吃就飽,可以在吃飯的中間隨時吸飲;第三,都是可以藉嗅覺去享受的東西。它們對於文化的影響極大,所以餐車之外另有吸菸車,飯店之外另有酒店和茶館,至少在中國和英國,飲茶已經成爲社交上一種不可少的制度。

茶與交友

林語堂的「朋友圈」中,好茶者比比皆是,如魯迅、胡適、周作人、梁實秋、郁達夫。鬱是浙江人,和妻子王映霞住在杭州。有一次,林語堂從上海到杭州遊玩,與鬱氏夫妻等數人遊山玩水,喝茶聊天,甚是痛快。「翌日同達夫映霞秋原同遊一日。此所謂遊一日,倒不如說談一日,蓋遊翁之意不在山也。我們同遊城隍山紫陽峰,再由柳浪聞鶯上艇,上西冷飲茗。在山上,在湖上,在王飯兒,在西泠四照閣,所談真是無所不至,所包括的有福建美人,中國建築,西溪蘆葦。私相計議紫陽山上衿江帶湖的小築,西湖啖雞飲酒的和尚,嘉興晝唱《心經》夜唱小調的尼姑,蘇小妹的惡謔,林黛玉的評詩,文學的遺產,達夫的藏書,人情世故,明哲保身,等等。」

這樣廣泛的聊天話題已經令人咋舌,但最妙的還是傍晚時分的那段才子間的幽默對話:「到了傍晚,始出西泠,僱舟歸來。在夕陽彩照雲天映紅之時,達夫感嘆之下唱着『落霞與孤鶩齊飛』,秋原改爲『映霞與孤鶩齊飛』,我和曰『秋原共長天一色』。於是大家放聲狂笑,舟幾覆。」

「煙、酒、茶的適當享受,只能在空閒、友誼和樂於招待之中發展出來。因爲只有樂於交友、擇友極慎、天然喜愛閒適生活的人士,方有圓滿享受煙、酒、茶的機會。」林語堂還強調享受這三樣東西,要有適當的同伴、心境和氣氛。這次西湖之行,玩得那麼開心,正是具備了他所說的這些要素。

相反的例子也在杭州。一次林語堂上虎跑,先是對遊人擺拍喝茶照不滿意,隨之有僧人向他推銷茶葉,搞得他興致全無,「於是決心不飲虎跑茶」,連帶着這裡的「茅廁」、「茶壺」也成了「和尚的機巧發明」。

虎跑有二物:遊人不可不看,一、茅廁,二、茶壺,都是和尚的機巧發明。虎跑的茶可不喝,這茶壺卻不可不研究。歐洲和尚能釀好酒,難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發明個好茶壺(也許江南本有此種茶壺,但我卻未看過)。茶壺是紅銅做的,式樣與家用茶壺同,不過特大,高二尺,徑二尺半,上有兩個甚科學式的長囪。壺身中部燒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櫃。壺耳、壺嘴俱全,只想不出誰能倒得動這笨重茶壺。我由是請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鐵鍋,由缸裡挹點泉水,倒入一長囪,登時有開水由壺嘴流溢出來了。我知道這是物理學所謂水平線作用,涼水下去,開水自然外溢,而且涼水必下沉,熱水必上升,但是我真無臉向他講科學名詞了。這種取開水法既極簡便,又有出便有入,壺中水常滿,真是周全之策。

這樣的龐然大物放在景區,也許很恰當,但一定不符合林語堂對飲茶的審美要求。他是喝慣了精緻功夫茶的人,選茶、擇水、用器都是有講究的。這次獨遊,並沒有朋友相陪,心境與氣氛更是被破壞殆盡,對虎跑茶沒什麼好印象,也在情理之中。當然,比起豐子愷描述的那些在西湖因茶被騙的遊人來說,他算是幸運的了。(本文摘自《民國茶範》一書,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