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茜：鄉鎮初中學生爲何不信讀書能改命？

羅茜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

"讀書改變命運"曾是農村家庭的教育夢想。然而，我們在江西中部某鄉鎮初中調研發現，鄉鎮初中普通班中有大量不好好讀書的學生，他們在課堂上睡覺、玩手機、打遊戲，甚至吸菸、玩鬧。這些學生到底爲何不好好讀書？如果不能好好讀書，他們是否會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焦慮和絕望？

鄉鎮初中學生不好好學習是普遍現象

2022年年底我們在江西中部某鄉鎮初中調研，觀察到一些現象：普通班裡除了班主任上的物理課和副校長上的化學課，其餘課堂基本都是亂哄哄的，44人的班級不超過5人聽課，並且這5個人也是時聽時不聽的狀態。其他學生要麼趴在桌子上睡覺，要麼圍在一起聊天、玩遊戲、打牌，發明各種娛樂方式，要麼玩手機、吸電子煙等。下課時間就跑去上廁所（其實很多人是去廁所吸菸）、去小賣部買東西，或是在教室玩鬧。部分學生總是會拖到上課之後再進教室。有一次大課間，我們翻看了班上學生的書，基本都是全新的，或者是故意損毀，很少有學習的痕跡。重點班裡很多老師也反映只有一部分人在聽課。通過看月考和期中考試成績表，我們發現班級分數

校長和教導主任反映，學生不好好學習是鄉鎮初中的普遍現象。如何理解這一現象非常重要。我們在和普通班學生交談時發現，他們並不是不認同讀書有用，很多學生都說自己知道讀書有用，讀了書可以更容易地找到工作，沒讀書找工作會很難，甚至可能找不到；讀了書的人可以坐在辦公室裡掙錢，沒讀書的人就只能掙辛苦錢；讀了書的人掙的錢多，沒讀書的人掙的錢少。這些都是他們對讀書與不讀書的區別的說法。這表明他們認可讀書的重要性。但是，仍然有大量學生不好好讀書，其中原因便不能僅僅用"覺得讀書沒用"來解釋。

"反叛型不讀書"與"無望型不讀書"

鄉鎮初中學生爲何不好好學習？不同類型的學生，原因不同。首先可以將普通班的學生分爲兩類。一類是街頭混混型，這類學生人數不多，一個班級有5~6名核心人員，他們周圍會圍聚一圈次核心人員，這些次核心人員是核心人員的追隨者。他們願意跟隨核心人員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能夠受到他們的保護，沒人敢招惹自己；二是核心人員敢於和老師叫板，發明各種新奇好玩的事情，能夠給他們的校園生活增添樂趣，跟着他們不無聊。核心人員和次核心人員整天混在一起，不以學習爲業，經常違反校紀班規，吸菸、喝酒、玩手機、打牌、打架、談戀愛等是常事，是班主任重點管理的人羣。這些學生畢業之後，多加入街頭混混的隊伍中。他們在學校裡瞧不起老師，認爲老師沒什麼了不起的，還要靠學生吃飯，敢和老師當面發生衝突，甚至校長來了也不怕。由於學校缺乏管教頑劣學生的手段和方法，科任老師、班主任甚至校領導都拿這些學生沒辦法。在與老師的互動中，他們深知學校對自己無能爲力，也就更加大膽，經常通過挑戰老師的權威製造樂子。這類學生在校行爲散漫，追求所謂的個性張揚和江湖義氣，對學習不感興趣，屬於"反叛型不讀書"的類型。

另一類是後進生，這類學生在班上佔一半以上，他們的特徵是學習成績不好，在學習上非常吃力，即使想學也學不進去，聽不懂老師講課。由於跟不上老師的節奏，學不會基礎的知識，他們逐漸失去學習信心並形成厭學心理，以至於在課堂上會睡覺、做小動作和講話。他們在課堂上百無聊賴，做這些事情的目的是打發上課時間。這些學生無意與老師發生爭執和衝突，不會主動破壞老師的權威。當老師制止他們的不良行爲時，他們會配合老師進行改正，對老師的評價也相對正面。這些學生不好好學習，主要是因爲前期基礎知識不紮實而厭學，屬於"無望型不讀書"的類型。

這類學生的讀書無望過程大致經歷如下階段（或者說關鍵點）。一是小升初階段。部分學生小學階段學習成績一般，或者是到五六年級時因貪玩成績有所下滑，所以他們將初中視作新的開始，希望能夠彌補小學沒有好好學習的遺憾。然而，由於初中知識與小學知識相比難度大幅增加，學習的科目數量增多，即使學生想要努力學習，但極可能還是聽不懂。一旦測驗時發現成績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狀態，甚至和班上不怎麼學習的學生相比差別不大，他們的自尊就會受損，產生放棄讀書的念頭。

二是初一升初二階段。當地學校會在初一升初二時進行非均衡分班考試，一部分分到普通班的學生在這一階段會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有些學生會認爲自己已經沒希望了，因爲"這個學校考上重點高中的人不多，能考上高中的人也是少數，到普通班就是進垃圾班，連高中的邊都挨不到了"，因此乾脆躺平放棄，趁着能玩的時候抓緊時間玩。

三是初三階段。此時已經面臨着初中階段的結束，部分學生開始慌張，着急思考自己的未來去向。在這一時期，學生開始能聽進去父母的話，以前父母讓好好學習的話只當作耳旁風，到初三時反而能夠聽進去了。這個階段會出現新的分化，一部分學生認爲"初三來了，想翻身都難""初三了，再怎麼努力都來不及了"，因此乾脆放棄考慮未來，專注當下的玩樂。還有一部分學生則認爲自己還有希望，並且堅定地想考上高中，他們想要好好聽課學習，但很快就發現，班級環境並不允許他們安靜學習。

在鄉鎮初中普通班裡，班級權威掌握在班幹部手裡，而班幹部幾乎都由街頭混混型學生擔任，可以視爲"混混"治班。由他們擔任班幹部有幾點原因：一是普通班多數學生對學習不重視，學習相對好的人無法令大家信服，管不住班級，"混混"班幹部由於擁有"暴力性權威"，反而能夠鎮住班級大多數人；二是學校對普通班的定位就是安全和穩定，不在乎成績，實行"混混"治班，能在他們願意管理班級時讓其他同學安靜，同時還可以形成對"混混"自身的牽制，即有時可以用"以身作則"的要求約束他們；三是班幹部有一些免罰優惠，在大家看來是個官，"混混"也比較感興趣，願意爭取當班幹部，其他人爭不過也不敢爭。

"混混"治班，管理方式具有一定的隨意性、選擇性和娛樂性。隨意性是指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想起來了就管，沒想起來就不管。選擇性是指自己違紀不管，自己人違紀不管，其他人違紀立馬記名字。娛樂性是指帶有一定的玩鬧性質，他們有時會借管秩序之名行玩笑之實、打人之實。"混混"羣體本就是班級噪聲最主要的來源，他們不受控制，課堂秩序就會出現一片混亂，導致其他同學難以聽講。

秩序混亂成爲課堂常態之後，任課老師們的熱情大多會在開課幾周後消磨殆盡，許多老師表示一想到要去普通班上課就頭痛、心累，教學動力不足。因爲學生學習能力有限，授課內容就會比重點班少且簡單，進度也會比重點班慢。不僅如此，由於鄉村學校師資有限，學校傾向於將優秀師資優先安排到重點班，主要由即將退休和教學經驗不足的老師教普通班。這些都使得普通班裡想學習的學生成績提升緩慢，他們逐漸失去學習信心和希望，最終放棄學習。

總之，鄉鎮初中學生不好好學習，並不是因爲認爲讀書沒用。這些學生分別屬於兩種不同的類型，即"反叛型不讀書"和"無望型不讀書"兩種類型，前一種是不想讀，後一種是讀不進。後一種類型的學生比前一種類型的學生多，且前一種類型的學生對後一種類型的學生會帶來一定的不良影響。

對未來生活的信心強化了不好好讀書的行爲

放棄認真讀書後，很多學生並沒有如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悲觀。我們在調研中詢問了很多學生，雖然有部分學生回答不知道自己未來能做什麼，對未來有些害怕，感到沒人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很多學生都認爲自己的未來會比較好。對未來生活的信心使學生們不想認真讀書，他們擁有順利度過學校生活的心理能量和底氣。這些學生的信心源於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對讀書的工具化認知使他們認爲讀書的功能可以藉助其他方式實現。學生們認爲讀書主要是三個方面的功用：找工作更輕鬆，工作環境更好，工資水平更高。在他們看來，讀書的價值等同於學歷和文憑，是找到好工作的敲門磚，讀書的重要性在於其結果，即所獲文憑的高低和文憑的含金量。好好學習，獲得好的文憑，是爲了讓自己在勞動力市場中找到一個好工作。他們並不考慮學習過程的意義、價值等附加功能。在這個意義上，通過讀書獲得文憑只是延遲滿足和實現經濟價值，學習過程的價值則被忽視，包括知識的價值、學習方法的習得、學習習慣的養成、學生角色與教師之間的互動等。對讀書純工具化的認知，遮蔽了學習功能的多樣性，也使學習經歷了一個"祛魅"過程，成爲可量化、可計算的行爲，也成爲能夠被替代的事情。正如學生羣體中流行的一句話"吃不了學習的苦，就吃生活的苦"，這種戲謔化的表達真實地反映了他們的心態。在他們看來，如果自己以後在工作上肯吃苦，同樣能夠有較高的工資，也正因爲以後苦，現在玩玩也就更有必要了。

其次，代際支持讓學生有了過好未來生活的底氣。作爲2008年前後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大多是"80後"，祖輩是"60後"。祖輩可能有過進入全國勞動力市場的經歷，有一定積蓄。他們的父輩"80後"結婚時，還沒有興起在城裡買房，婚姻成本不是太高。並且"80後"普遍早早進入城市務工，有較長的城市務工經歷。當下結婚需買房買車也成爲地方共識，一些生了兒子的家庭早早就開始爲孩子未來結婚準備資產，甚至已經幫孩子買好了房子。即使部分家庭還沒有買好房，父母也仍然年輕力壯，能夠爲孩子結婚進行長時間積累。在代際強支持力度下，正在讀書的學生容易對家庭產生依賴，認爲自己即使失敗也不會對家庭造成實質影響，自己的未來並不會太壞。普通班學生的父母大多在初二分班之後就接受了孩子"不會讀書"這一事實，對孩子的期待也就變成了不要幹壞事，在學校裡好好待着，順利拿到畢業證。他們也很少會對孩子的學習施加壓力。至於未來做什麼，稍微有實力的父母會讓孩子讀中專，不太有實力的父母則會讓孩子跟着師傅學一門手藝，或者是跟在自己身邊打幾年工，等着孩子長大更加懂事以後再作打算。在這種保護性環境下，學生認爲未來走一步算一步，不會過度擔憂。

最後，新興行業和職業的發展爲低學歷者提供了更多發展機會。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創造了許多新工作，比如外賣員、快遞員、主播等，這些工作的特點是自由且相對體面，工資收入還可以，不被視爲純粹的體力勞動，並且比較受社會推崇。換言之，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的界限在某些工作上是模糊的，這弱化了文憑在工作上的吸引力，而不認真學習也能夠從事這些低門檻且看起來比較體面的工作，進一步強化了不好好學習的學生對自己未來的信心。

選自楊華 雷望紅等著《縣鄉的孩子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