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內戰》叫《報道美國內戰》或許更貼切

◎董銘

雖然片名是《美國內戰(CivilWar)》,但實際上這部影片中並沒有展現出戰爭的全貌,甚至沒有足夠的信息解釋戰爭的起因、立場和訴求。長達109分鐘的劇情更像是一部公路片,跟隨戰地記者的鏡頭去記錄陷入戰火的美國社會。雖然真實可感,殘酷,甚至荒誕,但終歸還是落得個“這有意義嗎”的無力感。

並非戰爭大片僅限於巷戰級規模

對於那些期望看到戰爭大片的觀衆來說,調整預期更爲必要,或者片名乾脆叫做《報道美國內戰》《美國內戰中的戰地記者》,反而顯得更貼切些。克斯汀·鄧斯特在片中飾演資深戰地記者李·史密斯,以她爲代表的記者小分隊,在動盪的美國一路驅車,前往首都華盛頓特區,目的是要採訪到總統,獲取獨家新聞和照片,但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全片只有最後的叛軍攻陷華盛頓,打下白宮,活捉總統算是最激烈的交戰場面——但也僅限於巷戰級規模。至於叛軍是如何一路推進各州,政府軍又是如何戰敗投降的大場面,導演亞歷克斯·加蘭並沒有去展現。觀衆只能從對白的隻言片語中得知:叛軍是來自於加利福尼亞和得克薩斯兩個州的聯軍。這個設定本身就有着微妙的政治考量,但主創也不打算去解讀,更多的還是關注幾位主演的內心世界和成長心路。

當然,這部《美國內戰》之所以沒有拍成戰爭大片,最直接的原因還是製作成本所限。雖說是A24公司迄今爲止最大的投資,但5000萬美元的預算在好萊塢也就相當於中等成本的獨立製作。這也難怪被《時代》雜誌調侃爲“一部B級片”。對於曾打造出《別讓我走》《機械姬》和《湮滅》的亞歷克斯·加蘭來說,這位編劇出身的英國人,強項本就不在戰場的大場面,他更着意的還是獨特的立意和視角。在這部新作中,加蘭就是用電影鏡頭來擬合新聞報道,稱頌以李爲代表的老派戰地記者,但同時又拋開了戰爭的正義性,不着善惡地聚焦人性和專業性,最後落到了有關“新聞報道本質”的反思。這種模糊的立場對於主流觀衆來說,其實是一種挑戰。

記錄真相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嗎?

正如傳奇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爲你離炮火不夠近。”《美國內戰》裡的記者四人組全程都在踐行這句座右銘。無論是街頭騷亂、狙擊還是攻堅,他們都幾乎把自己編入了作戰部隊,像士兵一樣勇敢地衝在一線,區別只在於別人手裡是槍,他們端的是相機。在這種把快門按得像扳機似的節奏裡,李和年輕的傑西的確抓拍到了足以獲得普利策獎的照片。但隨着事態的發展,他們也陷入困惑:“記錄真相真的比保護生命更重要嗎?”關於這一點,新聞攝影史上並非沒有爭議,像卡帕那樣“戰死沙場”固然值得敬佩,但真要是隻顧着拍照而不去救人,也是有違最基本的人道主義的。

因此影片高潮時的“無情”也難免引發爭議,李和傑西對於“拍照還是救人”最終有了完全不同的取捨,這也呼應了她們之前曾聊到的話題。兩人的成長弧光正好相反,但同時又有一種默認的傳承存在,導演加蘭又一次沒有挑明對錯就戛然而止。從傳承的角度來看,同行的四人組,他們不僅是老中青三代記者,同時也像是公路上開車出行的一家四口:爺爺運籌帷幄、經驗豐富;父母身體力行、理性幹練;小女兒則有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加蘭顯然參照了家庭劇的模式來寫劇本,飽含了長輩對子女的呵護和操心,同時也不忘戰爭的殘酷。而那種失去親人的徹骨悲傷,只有在他們相當熟悉之後才能體會到,即便是看淡生死的戰地記者同樣如此。於是,就有了那場差點被“團滅”的驚悚戲。

新晉戛納影帝傑西·普萊蒙的短暫登場,促成了全片最關鍵的轉折情節;那個遇害的香港記者,也成了全片最“黑色幽默”的角色。頗有意味的是,當身邊同行被肆意處決,記者的身份不再是保護傘,李和她的小組就還原回了任人宰割的平民。傑西不久前衝在前線,拿着相機對着人拍的膽量不復存在,跪在地上噤若寒蟬——原來那份勇氣不過是“媒體馬甲”帶給她的狂熱,一旦失去,就又變成了需要大人保護的孩子。最後還是得靠“爺爺”、老記者薩米捨生相救。一羣人撒腿就跑,保命要緊,連最能引發新聞轟動效果的萬人坑,都沒人顧得上拍下來。

這樣的情節處理,倒並非是嘲諷記者們外強中乾,更多的是提醒傑西這樣的新人:一個真正的戰地記者不是靠一件“馬甲”、一腔熱血,或是士兵槍口擡高一尺的僥倖,薩米和李的經驗和理性纔是她最需要的。薩米能一眼看出正在屠殺平民的士兵對他們絕不會手軟;李能敏銳地預感到抗議者、加油站的危險,第一時間猜到總統還躲在白宮裡。這些都是之前在死亡線上徘徊才換來的經驗,一種倖存者的“後遺症”。

事實上,即便像李這樣經歷豐富的戰地老記,後期也出現了戰後應激綜合徵的跡象,尤其是眼見“導師/父親”薩米爲救自己犧牲時,她的“職業信仰”開始崩潰,默默地刪掉了相機中“你死時的照片”……鄧斯特在這段的表演非常壓抑,顫抖的身體彷彿在向內加壓,同時也爲之後去救傑西做了鋪墊。

對於這種老式的西方新聞報道理念,加蘭卻用了一種最擅長的“科幻式”設問:從人類文明的角度來看,此番英靈殿般的獻祭接力,最終換來的不過是一個倒臺總統的狼狽遺言和死亡抓拍,這到底值不值得?

取得了關注度和票房也陷入了爭議

這就又回到了新聞報道的意義上了,“雖然不能改變戰爭,但是能夠記錄真相。”而《美國內戰》的真相,就是美國已經陷入內戰,國家機構瓦解,只剩下無政府主義和軍閥割據。在美國大選拉開帷幕之前,上映這麼一部“反烏托邦歷史片”,其現實寓意不難解讀。但加蘭作爲一個外國人也“太高冷”、太置身事外了,不涉善惡,只有屠殺和被屠殺的表現方式,註定會冒犯部分美國人。

《美國內戰》雖然取得了關注度和票房,但自上映第一天就陷入巨大爭議。即便是被電影讚頌的媒體圈,觀感也很分裂:有人肯定其“獨立、客觀的新聞視角”,有人不滿“導演對道德立場的逃避”——就連片方用AI生成的海報,也被調侃“一個以人工智能(《機械姬》)成名的導演,果然還要用AI作品來‘欺騙’觀衆”。總而言之,加蘭當初選擇了這個“內戰”題材,就是選擇了敏感的政治站邊,一如《紐約時報》的點評:“當人們忘記這是一部具有形式和美學的電影,只糾結於意識形態和世界觀時,它其實就已經淪爲政治宣傳的廣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