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假新聞,臺灣其實不孤單 烏克蘭的前車之鑑

面對新聞臺灣其實不孤單。

這是關於一個大國、一個被大國虎視眈眈的小國、被媒體豢養的人民和《冰與火之歌》的故事。

大國的名字俄國,小國的名字叫烏克蘭時間是2014年,也正是在這一年的3月,原屬於烏克蘭領土的克里米亞被併入了俄國。

美國國家廣播電臺節目粗略翻譯》(Rough Translation)曾在去年藉由烏克蘭記者盧斯蘭尼欽科(Ruslan Deynychenko)的親身經歷,講述假新聞的強大威力,讓人民之間失去互信、言論自由遭到戕害、甚至引發戰爭造成無辜傷亡。

斯蘭德尼欽科是住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的一名記者,他曾在美國接受教育和訓練,嚮往一個更透明友善、可以開誠佈公聊天、討論問題的烏克蘭社會。

2014年2月,基輔的抗議民衆發動民主革命,要求烏克蘭政府加入歐洲,同時減少對老大哥俄國的依附。俄國竭力反對這場革命,希望烏克蘭乖乖的當自己的小弟。然而最終烏克蘭革命成功,親俄而且貪污的烏克蘭總統倉皇逃至俄國,留下他造價超過20億美元、甚至還有自己私人動物園和高爾夫球場的總統官邸豪宅。

一開始俄國沒有派出坦克和炸彈去制衡烏克蘭的革命勢力,因爲俄國派出的東西,叫做新聞。盧斯蘭在家裡電視可以看到俄羅斯頻道,俄羅斯新聞說:「新納粹法西斯主義者正遊竄於基輔的街道。」但盧斯蘭探頭一看,窗外一片風平浪靜,基輔廣場上的路障甚至還擺了鮮花。「這裡哪有什麼法西斯主義者?」盧斯蘭說。「這什麼狗屁新聞。」

盧斯蘭知道真實情況,因爲他人在基輔,但其他烏克蘭人不知道,而且他們很恐懼。許多看了俄國新聞的克里米亞烏克蘭人更決定揭竿起義,反抗首都基輔的民主革命,讓克里米亞成爲俄國一部分。此時烏克蘭南邊的克里米亞瀰漫着一股氛圍。民衆普遍認爲新上臺的基輔政府對說俄文的人以及俄國血統的人充滿敵意,這些民衆反覆引述俄國的新聞報導,並懇求俄國派軍隊來克里米亞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

爲了反制,基輔當局祭出殺手鐗──新聞封鎖,全面禁止俄國新聞頻道在克里米亞播出。

迴應衆人殷切期盼,俄國軍隊以英雄之姿進駐克里米亞,克里米亞自治議會投票決定脫離烏克蘭,併入俄羅斯聯邦。

烏克蘭當然不可能坐視俄國親門踏戶。爲了反制,基輔當局祭出殺手鐗──新聞封鎖,全面禁止俄國新聞頻道在克里米亞播出。

信仰民主的盧斯蘭極度反對烏克蘭政府的作爲,他認爲人民革命不是爲了迎來極權統治,政府不應封鎖新聞,反而應讓更多資訊流通,這同時也是多數西方國家抱持的觀點。否則,盧斯蘭說,政府的做法根本是「言論審查」(censorship)。

趨於龐大壓力,基輔政府被迫放棄禁止俄國新聞頻道的計劃。但同一時間,包括盧斯蘭在內,一羣頂尖記者開始事實查覈(fact-check)俄國播出的新聞內容並公佈結果。他們創立了《停止假新聞》(StopFake)協會,製作節目並接受舉報。每週StopFake都會爲烏克蘭觀衆整理出錯誤的資訊,而且節目還出了英文版。被踢爆的假新聞包括「烏克蘭芭蕾舞者Sergei Polunin是個納粹份子」、「烏克蘭即將爆發糧食暴動,政府發放配給卡」、或是「烏克蘭即將實施新語言法禁止民衆說俄文」等等。

這些假新聞的目標非常清楚:在烏克蘭境內製造恐慌,並讓說俄語的民衆感覺受到迫害。

《粗略翻譯》指出,烏克蘭可以視爲東、西兩個個體。東烏緊鄰俄國,說俄語的民衆較多;西烏則與歐洲爲鄰,大多數人以烏克蘭語溝通。東西烏克蘭種族相同,但卻分屬不同「文化族羣」而且曾起摩擦,俄國因此可以輕鬆介入雙方嫌隙並擴大彼此仇恨,尤其是加深說俄語的人對說烏克蘭語的人的敵意。這段期間,俄國電視臺報導了一則新聞:烏克蘭士兵擄走一個說俄語的小孩儀式性拿刀捅死了他,然後把他釘在一塊木板上,如同將耶穌釘上十字架。

StopFake認爲他們正在打贏這場追求真相之戰,國家正迎向光明的未來。然後,真正的戰爭爆發了。

如此駭人之事發生於何處?StopFake立刻開始深入追查。奇怪的是,這起據稱在衆目睽睽之下發生的殺童事件,竟然找不到半個目擊者。但StopFake卻在1名俄國極端份子的臉書PO文中,找到了敘事極爲類似的文章,刊登時間正好是俄國新聞臺播出的3天之前。而且巧的是,在PO文前幾個月,另一個相似的電視劇場景在俄國播出。這個電視劇很紅,叫做《冰與火之歌》。

StopFake節目一上線,旋即引起極大迴響。被踢爆的假新聞在社交媒體上廣傳,其他烏克蘭新聞媒體也連忙跟進報導。StopFake的志工團隊信心滿滿,認爲他們正在打贏這場追求真相之戰,國家正迎向光明的未來。

然後,真正的戰爭爆發了。

希望脫離烏克蘭並與俄國爲伍的分離主義者,在烏克蘭東部城市揮軍起義。頓內次克盧幹斯克成爲戰場,頓內次克更明言他們效忠莫斯科、拒絕基輔政府管轄;同時莫斯科也名正言順的派軍進入頓內次克,幫助分離主義者對抗烏克蘭政府軍。盧斯蘭非常困惑。他不瞭解自己深愛的國家怎麼會被硬生生的被撕裂。直到一個失眠的夜裡,他忽然想起數個月前他踢爆的一則假新聞。

那則新聞很小,大意是俄國媒體宣稱數以千計的烏克蘭人正跨越國界逃至俄國。但此時戰爭尚未爆發,烏克蘭一片風平浪靜。「我打給俄國的聯邦移民署問對方有沒有這樣的事」,盧斯蘭說。他問對方:「現在沒有戰爭、東烏克蘭也沒有爭端,真的有好幾千個烏克蘭人正在拋棄家園以難民身份逃到俄國去嗎?」

「她說沒有,這不是真的。我們只接到了幾通電話,我們這裡一切如常」。盧斯蘭繼續和那位移民官員聊,而那位官員告訴他的事情,盧斯蘭直到好幾個月之後才驚覺有多麼嚴重。但這時戰爭已經爆發,數以千計的烏克蘭人確實逃到俄國避難。「數個月後,我忽然在大半夜想起這通電話。我打開電腦裡這段對話的錄音,一聽,當場有如五雷轟頂。」

那個移民署官員告訴盧斯蘭,「目前」還沒有難民逃過來。

「她跟我說,他們接獲來自莫斯科的指令,要求他們準備可供安置難民的場所。換言之,新聞播出的當時還沒有人逃去俄國,但他們已經開始準備收留難民。」

盧斯蘭以爲俄國播出的這則新聞是假的,沒想到那則新聞只是「還沒」成真。過去,他知道假新聞會激發恐懼和不信任感,但此刻他才發現,假新聞原來已經在觀衆的腦海植入想法,而這通與俄國移民署的電話,對他而言如同在臺上演員還沒各就各位之前,他不小心掀開了簾幕,看到幕後的一切。

2014年8月,烏克蘭禁止了14個俄國有線新聞頻道在烏克蘭境內播出。

烏克蘭東部戰火綿延,轟炸已成爲殘酷的日常,死傷數以千計。此時盧斯蘭認知到,單靠事實查覈已經救不了他的國家。檯面上剩下的唯一選項,就是那道他曾乞求烏克蘭政府絕對不能踏過的紅線:言論審查。禁止俄國新聞在烏克蘭境內播送。

「我的想法180度改變了。我百分之百肯定、我非常肯定我們必須立刻切斷(俄國新聞)」,盧斯蘭說。

StopFake節目團隊於是將他們蒐集到的俄國政治宣傳戰術交給烏克蘭政府,烏克蘭政府立即視這些資料爲俄國假新聞的證據。2014年8月,烏克蘭禁止了14個俄國有線新聞頻道在烏克蘭境內播出。

在《粗略翻譯》的節目中,盧斯蘭感嘆:「如果我們早點這麼做,很多人的死亡或許可以避免,」。他認爲這個禁令讓戰線不再擴大,避免讓更多烏克蘭城市落入親俄的分離主義勢力手中。同時這個禁令也開了他的眼界,改變了他對審查的力量的認知。

某一天,盧斯蘭陪他的3歲小孩看電視時,聽到兒童節目的主持人在節目上讚揚俄國總統普亭「保護烏克蘭」,怒不可遏的他在推特上發了一則推文,之後這個節目就停播了。之後接着停播的還有一個俄國脫口秀、俄國連續劇、一個大自然頻道、和一個打獵與釣魚的節目。盧斯蘭認同這一切併爲之辯護。「我不確定我們現在是不是固若金湯了,但至少我們現在的方向是對的,要保護我們自己。」

現在的烏克蘭,任何一個批評政府的人都可能被抹紅成克里姆林宮同路人,烏克蘭甚至把無償或是沒有直接接受指令但爲俄國效命的人稱爲「意外特工」。

而對盧斯蘭而言,更讓他遺憾的是:每天忙着打擊假新聞、忙着事實查覈,他沒有時間報導烏克蘭其他重要新聞──那些激勵人心的報導,那些讓烏克蘭與衆不同的人和他們所做的事。

在《粗略翻譯》節目中,握有新聞守門人大權的盧斯蘭,卻也坦承這一切與他的理想越來越遠,「老實說,我不確定我想不想一輩子忙着打擊假新聞。我怕的是,這正中俄國的下懷,所以他們才竭盡所能的讓烏克蘭人彼此水火不容。因爲最後,在烏克蘭的我們就幾乎不可能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樣的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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