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學步
散文
那天,母親右腿骨斷裂,我趕回家奔入廚房時,她正被父親與醫護人員擡上救護車,現場靜躺一隻斷柄湯鍋及散落的切片牛蒡,磁磚上流着棕色熱水,空氣中瀰漫尿臊與中藥味。我匆匆整理行李,趕去醫院。
手術過程,聽父親口述,七月天氣太悶熱,母親熬煮降火氣的牛蒡茶,爐上熬好的茶水噗嗤沸騰,母親雙手提鍋柄,由廚房走到餐桌,殊不知鍋子雙耳螺絲已鏽蝕鬆動,忽然湯鍋哐當落地,沸茶飛濺,母親的赤腳被滾水燙炙、隨即滑倒,右大腿斷裂,裂骨交互插刺,如造山運動,一豎立尖骨將皮肉撐凸,劇痛讓她屎尿失禁。
母親的右腿骨被打上鋼板、釘鋼釘,纏繞數圈鐵絲輔助癒合,天天施打最大劑量的止痛針。年過耳順的她恢復極慢。術後半個多月,護士輕輕擡起她癱軟的身軀,一吋吋地翻身,她呼痛,胸腔劇烈起伏地大口吐氣。醫生巡房時,看到母親右小腿肌肉萎縮,右大腿卻腫脹如柱,建議應當學習下牀走動。我心想,爲母親包尿布時,光是抱起她癱軟的身軀,她都痛得尖叫,實難想像如何邁出步伐。
那時,晚上我還得照顧一歲的女兒,白天趕到醫院探視母親。復健過程,我和護士先將母親癱軟身軀緩移到牀沿,母親兩掌會緊抓我的左手,我右手臂攬緊她的右腋下,小心但要運用巧力地扶起,再將骨折的右腿輕擡下牀,接着左腿;父親趕忙遞輔具,從背後緊抱母親,指揮着:左腳、右腳,母親連連呼痛,三人額際汗涔涔下。母親說這比生產還痛,常嚷喊不想練走。
抗拒走動的母親右腿肌肉攣縮,心志也縮了起來,她原本自尊心極強,在醫生指示該拆尿管、尿布,練習走路如廁時,卻讓出了對私密部位的自主權,在痛的面前,她寧可忍受那灼熱微刺的尿管持續地插着,像個嬰兒,被我或護士裹上尿布。
但行走自主權豈可由母親說讓就讓?我用環遊世界的夢想激勵她,「出國無可能,親像骨頭共款,拗斷啊。」這不是一向堅強的母親會出口的話,生病時的她脾氣像地雷,任何鼓勵安慰都會引爆。
我除了擔心她肌肉攣縮,錯過行走黃金期,也有個私心。癱軟的她躺久了,腰背受壓迫就喊痛,曾有幾天父親忙,我來醫院輪值夜班,母親半夜定時鬧鐘催我爲她翻身,日久,我的睡眠及耐性都失序了,如果她能早日學走,腳有力了,就能自行挪移。
幾日後,我和父親挑選口碑甚好的輔助行走器,走入病房,我將被子褪至母親小腿間,露出她瘦扁的肩頭與腰。這場病是把利剪,將母親原本只有幾兩重的肉削得更薄,將她的眼窩、法令鑿得更深,配着因頭部撞傷、全部剃掉的發,及腰間露出一截尿布魔鬼氈,真是長長的故事了。
母親起初搖頭不肯練習,好說歹勸後,纔不甘願地讓我小心地扶起她的上半身。她的臀才懸空數公分便呼痛,用力拍打我的肩背,我瞥見她右腿的紗布上滲出微紅及淋巴液。
緊急聯絡護士,原來扯動傷口、滲出淋巴液是正常,保持通風即可。我仍強迫母親行走,雖然她痛極的表情讓我不忍,母親卻有了不走動的理由:「嘜擱行啊,骨頭會流血。」骨頭讓人能站立行動,有支撐作用,但怕痛的母親把骨頭當成不想走路的護身欄,縮在欄後。隔天,母親聽到我喚她練習的聲音便假裝沉睡,這樣的拉鋸戰,讓我天天拖着疲重身體回家,幸好回家,剛學走的女兒會跌撞地撲向我,大喊媽咪,讓我稍稍轉換心情。
我開始觀察母親與女兒的「走路」,後者跌了,爬起,扶着牆與桌沿繼續走,每一步都新鮮,跌跤時大人安慰,走完長距後周遭鼓勵,雖走得跌撞,但日日有進步;母親的每一步都劇痛,腿上紗布常滲出微紅,那是如阿姆斯壯神聖的一步,掌聲在我們心中,深怕細微聲響讓她分心。一週下來,母親走路時進度表不是爬坡曲線,昨天能邁出一步,今日再怎麼努力,腿部卻蜷縮成奇怪角度,似乎忘了昨日能行走的記憶。進度若不如預期,母親便心情不佳,常賭氣罷走,我是沒耐性的教練,她是沒有運動家精神的選手,我的責罵鼓勵打氣激將一入她耳,全都入了百慕達三角洲,她繼續睡,方纔我的精神喊話消失不見。
暑假快結束了,我白天即將上班,想申請外傭,申請過程,得先用輪椅推着母親到醫院做巴氏量表評估,母親的病被評爲非重大傷病,不符合資格。我問何病才屬重大?得到的回覆是植物人、腦性麻痹或截肢全癱,需整天使用呼吸器,我只好拜託父親辛苦些,我若能和人調課,晚上便來輪班。
父親雖然也常被母親惹毛,但他仍天天幫母親按摩腿,將萎縮的右腿緩慢舉高,再輕輕放下,痛楚不堪的母親則常責罵父親在折磨她。有陣子,母親說她得吃多一點,纔有體力練走,但生病的母親對食物有固着性,三餐必吃同樣食物:早餐麥片,午晚餐是地瓜稀飯配地瓜葉。再熟悉的東西,天天看也會膩,如母親與我、父親,但她就這麼如齋戒般吃食。我問醫生關於母親三餐的營養問題,醫生卻回答心理層次的答案:遭逢病變時,多數患者會不自覺地重複規律性動作與儀式,因爲面對已經無法掌控的世界,會以不變適應外在的變。我不禁愧疚,自己竟懶得花心思探究母親的內在,腿骨斷裂,心裡上的裂洞不知多深?想到有次扶着母親走沒幾步,她瞥見電話旁放張老人安養中心的名片,突然生氣、不走了,會不會是敏感地解讀成要被家人遺棄了呢?
爲了增強母親走路的誘因,醫生也加入勸說,「再不走,右腿肌的萎縮,會影響日後姿勢。」母親終於答應配合。
母親說自己像大型機械,我們口說指劃,要她跨哪隻腳?角度、方向爲何?但這具身體機器的引擎方向盤失去功能了,我細微地挪移她腰部以下部位,由坐姿、挪移成手持輔具的站姿,這至少耗費十分鐘,她的傷腿只能拖曳,腿一動,裂骨及手術長疤,彷彿又被刀叉切撕,每一公分的曳行,都是以幾萬分的痛換來的。
母親因爲疼痛,胃口極差,身形更單薄了,顴骨外凸,下巴棱角明顯,個性的銳角愈來愈利,她的強大自尊與渺小自信不斷拉扯,控制慾日益增強,說話口氣更加苛刻。恰巧那陣子,病房內電視播放一則新聞,有位先生悶死了癱瘓多年的病妻。母親更加地多疑了,她將牀頭電話放在耳側,若父親逗留在外久一點,或是我無法輪班或晚個幾分鐘到,手機鈴聲即響,我與父親在她的顯微鏡下被檢視。「不耐煩了?」「嫌棄啊?翅膀硬了?」她的尖酸快腐蝕親人的耐性。有次我在開會,爲了專心,將手機關閉,會後趕到病房,只見行走輔助器橫棄在地,我將輔具遞給母親,她定坐不動,不想復健;我哄勸,想扶她站直,忽然,鋁合金材質的輔具丟了過來,怎麼也想不到母親會把助行柺杖當成武器,幸好生病的她力道弱,不怎麼痛。隔天,我仍帶上平靜的表情來探視,即使離開病房時,總是氣氛不佳的結局。
有次父親說,我幫母親拉好尿布魔鬼氈、扶着母親走路,和陪一歲女兒學步的表情一樣,彷彿是生了兩個女兒。看着努力邁出雙腿的母親,頭髮如初生嬰兒,腿傷時不言不語,要我多方揣測是傷口痛、肚子餓或尿布溼,不正像我另一個女兒嗎?母親哭、也鬧,拄輔具、挨着牆壁學走,但她不像我那好哄的一歲女兒,只要給了甜,就能忘了跌倒與苦澀。
那時和母親關係緊張,我有時會對不肯配合復健的她失去耐性、對她生氣,父親的話使我稍稍寬慰自己並非完全不孝,原來我面對母親的表情也有溫柔的時候。我真不想對母親擺臉色,但她尖銳犀利的言語,總會按下我身上的脾氣按鈕。想起母親曾拿雜誌上的話來形容她自己的個性:「一個人會張牙舞爪,是爲了強悍面對世界對他的舞爪張牙。」她這麼對待家人,會不會內心是想對我們討拍呢?
腿斷重傷了母親的元氣,花了好幾年復健,後來每當天氣變化、爬梯行坡,骨頭便痠疼,每一步都小心,也不時重複夢到在廚房重摔、腿斷的噩夢。有幾次我被她的尖聲夢囈驚醒,輕拍她的背時,腦中響起每晚哄女兒睡覺的搖籃曲,「囝仔好好睏,一暝大一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