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散文
七美島上的老家常年大門深鎖,每次回家打開大門,路過的鄰居或親戚都會停下來問:回來了?你媽媽有沒有回來?然後說起母親的種種行儀和不捨。
和許多上一輩的母親一樣,母親勤勞、善良、溫暖、優雅,待人誠懇,說話總是輕聲細語,體貼的照顧着他人的感受,即便家裡不富裕,卻還是時時爲人着想。因此認識母親的長輩或我們這一代,只要回七美就會去看望她。
母親失智後我們接到高雄照顧,兄弟姊妹支薪請二姊全職照顧。隨着色身老化,母親日漸凋零,至今臥牀多年。
母親失智的徵兆發生得很早,60歲那年從七美到高雄時,告訴我說: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不知道我在哪裡?
我們的病識感差,不知道那是失智的開始,在和兄弟姊妹陪伴母親的過程,直到母親無法再分辨食物的好壞,我們才意識到她需要就診。
就診後確診爲中度失智症,因爲兄弟姐妹各自家庭忙碌辛苦,我把母親帶在身邊,陪着我上班、到監獄講課。即便失智、不記得人,但母親依然優雅、安靜,看到人就問候、關心。
病情進入中度時,母親在二姊的陪伴照顧下,成了一個小孩,逗她她就開懷大笑,沒有一般失智現象的暴力、懷疑、奔走和情緒反覆情況,記憶中總叨唸着那些她貧苦童年裡愛她的兄姊和養母,完全忘記了我們和當年讓她受苦煎熬的人。每次和她對話,總迴應我驚人的智慧之語。
有一次,我問她:媽媽,當年祖母和父親那麼折磨您,您怎麼還能對他們那麼好?母親輕輕淡淡的說:過了就好了。
另有一次,我問母親:媽媽,我是誰?母親不記得我,卻回我:你是誰自己不知道還要問我?我們聽完大笑,這回應充滿哲學智慧。
講課時,母親坐在後面,課堂上提到心情不好的時候如何面對?我問母親,母親直接回答:就去做「康饋」(工作)啊!
陪她看電視時,有一段出家的畫面,我想起自己的寺院生活,問母親:我去出家好不好?母親回我:那要問你的媽媽。
我說:您就是我的媽媽啊!
母親回我:我是你媽媽當然說不好,我給你完全的自由,你出家做什麼?
獨居的叔公老化後,生病大小便失禁,喊母親去幫忙整理,母親回來後,我問母親叔公的狀況,母親回答:勿倘講,人會見笑。她不用語言彰顯自己的善良,而是用她的善良保護人的尊嚴。
小時候,我抱怨母親把我生得醜,母親安慰我說:人生緣無生美,有人緣比較重要。要有人緣就要好好說話,不可以「歹聲哨」,心情不好不要給人臉色看,要常常有笑容、看到人要問候有禮貌。這智慧教導成了我今生的護身符。
母親只有受過兩年的民教班教育就因爲戰爭失去受教權,但她用一生完成了許多即便受過高等教育也不見得擁有的生命品質和智慧。
我戀母情結嚴重,母親老化後,我用了十年的時間才接受母親即將告別的事實,跟陳老師學習的第一堂課,老師問我:你想知道什麼?我說:母親老化,即將命終,我可以爲她做什麼?
老師說:你給我看看母親的相片。
我把母親當時的相片打開,老師看後跟我說:你不需要擔心母親,你的母親此生圓滿。你要擔心的是你自己。人一生最終的果報呈現在這一張臉,這一張臉就是成績,你看你母親的臉,平靜、安詳。她的業果自然會領她前往善趣地……。
至此,我安心接受了母親即將告別的真實,不管有多少不捨,心裡無時不祝禱母親不受病苦、順利善終。而母親留給我們的言行典範和智慧,是她完成自己、留給我們的福德庇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