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衝突下菲律賓華人的國家認同

菲律賓民族主義者帕馬通（Elly Pamatong）於2011年7月的一場示威活動中同時焚燒中共與美國國旗，強調菲律賓不做兩大帝國主義任何一方的魁儡。伴隨着南海局勢的日益升溫，菲律賓華人普遍不願意在南沙羣島主權問題上做出表態。（美聯社）

近年來，菲律賓與海峽兩岸政府的關係，都因爲南海主權的爭議而陷入了低潮的狀態，也連帶的對當地華人的國家認同帶來了極大的影響。1946年宣告獨立建國的菲律賓共和國，因爲在二戰與冷戰期間都是美國領導下自由世界一份子的原因，而一度與中華民國政府建立過緊密的合作關係。主張反共與擁護中華民國政府的聲音，在菲律賓僑界也因而佔據壓倒性優勢。

1975年，菲律賓轉向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爲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自此開始，菲律賓僑界也就出現了支持中華民國的華僑與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華僑彼此對立的左右兩派之爭。民進黨於2000年首度取得政權以後，支持臺灣獨立的聲音，也隨着更多臺僑涌入菲律賓的原因而在當地興起，這又使得統獨左右各派人馬在僑界對立的態勢走向激化。

不過，可能沒有一件事情，比臺北、北京還有馬尼拉三方圍繞着南海主權所產生的爭議，更加刺激菲律賓華人國族認同的。菲律賓華僑義勇軍同志總會秘書長蔡韻玲在接受《中時新聞網》訪問時指出：「我們這一代的華僑從小接受中華民國政府的愛國教育，在情感上當然更加認定南沙羣島是中華民國的國土，南中國海是中華民國的領海。」

目前仍懸掛馬英九總統照片的菲律賓華僑義勇軍同志會總會，是否會在520後換上蔡英文總統玉照，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議題。（作者攝）

認同菲律賓的華人

1950年出生的蔡韻玲，四舅林萬里與五舅林正宏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參加過中國國民黨駐菲律賓總支部在馬尼拉成立，配合盟軍與當地游擊隊作戰的抵抗組織菲律賓華僑義勇軍。而她的祖父蔡德衍、叔公蔡天源、三姑蔡淑瓊、父親蔡清芳與四叔蔡應時，則加入了另外一個有國府背景的地下運動菲律賓華僑血幹團。這樣特殊的家庭背景，讓蔡韻玲女士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中華民國的僑務工作。

然而，在論及複雜的南海議題時，蔡韻玲認爲隨着時空環境的演變，在菲律賓當地出生長大的華人子弟，最後將不可避免的往馬尼拉當局的觀點轉移。會產生這樣變化的關鍵原因，在於馬可仕總統（Ferdinand Marcos）於1975年與中共建交以後，要求當地華僑在入籍菲律賓與成爲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之間做出「二選一」的選擇。

由於當時的中國大陸尚未走出文化大革命的陰霾，成爲菲律賓國民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爲了大多數華僑的選項。至於在馬尼拉與北京建交以後出生的菲律賓華僑，也因爲與兩岸政府的聯繫都十分有限，久了以後自然會選擇認同自己腳下踩着的土地。所以，年輕一代的華僑固然不會像老一代一樣堅持反共抗俄的思想而不與中國大陸來往，但是他們在認同上都已經認爲自己是道道地地的菲律賓人。

尤其是菲律賓的民族主義與反華情緒，隨着1995年的美濟礁以及2012年的黃巖島事件高漲，華人更是不願意在南海主權議題上有太多的表態。菲律賓血幹團總團部常務理事蔡慶華就指出，他們這些懷抱高度中華認同的華人在面對南海議題的時候，無論是面對一般老百姓，還是自己已經高度認同菲律賓的孩子，都採取「不表態」與「不干涉」的姿態。畢竟大家早就已經在菲律賓人的土地上紮了根，沒有人認爲有必要爲了幾座無人島去與當地民衆起衝突。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菲律賓華人就完全對自己在海峽兩岸的根失去了該有的民族情感，因爲無論是菲律賓還是廣義的中國，對他們而言都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難以割捨的選擇。2013年5月9日，在巴林坦海峽發生了臺灣漁民洪石城遭到菲律賓海巡署殺害的不幸事件後，蔡韻玲等僑務領袖就藉由號召當地華人捐獻募款賠償給洪家的方式，試圖化解「兩個祖國」之間的衝突。

可惜的是，中華民國與菲律賓早就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共同抵日本軍國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兄弟之邦了。最後，洪石城的家屬不僅沒有接受來自於愛國華人的善款，臺灣人對菲律賓的厭惡感，也沒有隨着馬尼拉當局派遣代表到臺北致歉並處置失職海巡人員而平復。對於兩國未來的關係發展，蔡韻玲也難免的感到憂心重重。

於去年豎立於仙答洛的菲律濱南呂仙答洛抗日殉難僑胞紀念碑，不分閩南、廣東，也不分左派、右派的紀念所有在1945年2月24日遭到日軍集體屠殺的華人，上有中華民國總統馬英九的題詞。戰後七十年來，唯有在提到日本佔領菲律賓的血淚史時，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支持中華民國的華人會砲口一致對外。（菲律賓華僑義勇軍同志會總會提供）

認同哪一個「中國」？

回顧中菲兩國的關係史，菲律賓可能還真的一度是對中華民國最友善的亞洲國家。當包括越南、馬來亞與印尼等絕大多數歐洲列強在東南亞的殖民地，於太平洋戰爭初期紛紛響應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口號，調轉槍口協助日軍搜捕鎮壓盟軍與抗日華僑的同時，唯有菲律賓人堅決的與同盟國站在一起抵抗法西斯。菲律賓的華人抗日團體，也因此享有比其他東南亞僑居地更多的活動空間。

同樣的，在1949年大陸即將全面淪陷之際，菲律賓也成爲了蔣中正在抗戰勝利後第一個造訪的外國，其次纔是大韓民國。在碧瑤（Baguio），蔣中正以中國國民黨總裁的身分與時任菲律賓總統的季裡諾（Elpidio Quirino），就東亞反共局勢交換了意見。以此會談爲基礎，蔣中正得以與季裡諾還有南韓總統李承晚於1954年提倡成立了今日臺北世界自由民主聯盟的前身，即亞洲人民反共聯盟。

然而，與菲律賓有着特殊歷史淵源的華僑，也不是隻有追隨中華民國的右派反共人士而已。二戰期間除了有國民黨系統的華僑義勇軍與血幹團外，同樣也有共產黨系統的菲律賓華僑抗日遊擊支隊與當地游擊隊並肩作戰，對抗由日本佔領軍所扶持的菲律賓保安軍與菲律賓愛國者聯盟等魁儡武裝，還有親近汪精衛政權的華僑協會。

因此，共同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讓相互對立的左右兩派華人得以在政治上找到一個難得的共同語言。尤其是當參加華僑抗日遊擊支隊的李康希先生對《中時新聞網》記者敘述起1945年2月24日，他在南呂宋仙答洛（San Pablo）親眼目睹日軍以刺刀連續殺死六百名華僑，並將他們的屍體推入坑裡埋起來的畫面時，在一旁聆聽的蔡韻玲也難以掩飾悲傷的情緒而跟着哽咽了起來。

彷彿只要一提起日本人屠殺華人的歷史，因意識形態差異而存在於左右兩派華人心中的意識形態壁壘會在一瞬間之內瓦解。也因此，臺北駐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與中共駐菲律賓大使館，也形成了一個在其他國家的兩岸駐外機構裡很少達成的默契，那就是在參加各地二戰相關紀念活動的時候，務必要尊重彼此的抗日烈士。

在這樣的情況下，北京駐菲律賓的外交人員會向二戰期間遭到日軍殺害的中華民國外交官與地下抗日工作者鞠躬致意，臺北駐馬尼拉的辦事處人員也同樣要向菲律賓華僑抗日遊擊支隊獻花致敬。去年2月24日，爲了紀念仙答洛大屠殺七十週年，有中華民國總統馬英九題字的「菲律濱南呂仙答洛抗日殉難僑胞紀念碑」也得以順利的在南呂宋宣告落成。

由中華民國內政部參與訓練的菲華志願消防隊總會，在成立三十九週年的晚會上使用的仍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參與活動的僑領中也有許多是有中國國民黨背景的老僑，呈現出了一種外交休兵的有趣畫面。（作者攝）

然而，共同投入二戰的歷史，卻可能也是兩派華人之間存在的唯一共同語言。因爲隨着國共內戰爆發與海峽兩岸的分治，支持國民黨與共產黨的華人還是難以避免的走向了對立面。而在菲律賓仍承認中華民國的歲月裡，左派華人不只無法如同右派華人一般享有二戰老兵的福利與待遇，他們當中有些人可能因爲被指控爲中共間諜而遭到菲律賓政府逮捕，甚至被引渡給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

等到中共與菲律賓建交以後，就換右派華人遭受政治打壓，不只中華民國駐菲律賓大使館被降格爲了臺北駐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就連中國國民黨駐菲律賓總支部，也被要求改名爲比較中性的菲華文經總會。伴隨着中共政經實力在這十年內的不斷崛起，支持中華民國的聲音在菲律賓僑界內也難以避免的走向邊緣化的命運。

蔡慶華先生指出，就連在親近中國國民黨的菲律賓血幹團總團部，也曾經有幹部提出是否該「與時俱進」降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改掛中共五星紅旗的建議。這個提議，雖然遭到絕大多數忠貞的血幹團幹部集體反對，不過卻也突顯了右派僑胞對中華民國的認同已經產生了動搖。菲律賓華僑義勇軍同志總會與菲律賓血幹團總團部，是目前馬尼拉傳統僑社唯二懸掛中華民國國旗的僑團。

比較諷刺的，則是以蔣中正總統之名命名的菲律賓中正學院，也因爲需要來自中國大陸的資金與人力支援，而停止了視中華民國爲中國正統的傳統政策。如今，中共駐菲律賓大使館的使館人員反而成爲了時常親臨這所以中正爲名的華人學校，並且「指導」校務的「祖國」官員。這看在許多仍認同中華民國的僑胞眼裡，同樣也是一個難以接受，但是卻又無法迴避的事實。

政黨輪替後，民進黨執政下的僑委會與內政部，是否會繼續提供懸掛五星紅旗的菲華消防志願消防隊相關訓練，也是個值得觀察的議題。（作者攝）

後起之秀民進黨

親共勢力在菲律賓的崛起與壯大，令認同中華民國的傳統僑胞不得不與來自臺灣的所謂「臺僑」合作，以確保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可以繼續飄揚。由於菲律賓華人當中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是由閩南人組成，因此他們與來自臺灣的新移民極爲容易打成一片。然而，移入菲律賓的臺灣人，在政黨屬性上又至少有一半是民進黨的支持者，這也使得綠色的勢力慢慢的在當地壯大起來。

由於可以使用同樣的方言，又有類似的宗教與傳統信仰，菲律賓的老一代華人與臺灣人的隔閡相對較少，對民進黨接受的程度也比其他國家的華人要來的更高。無論是左派的李康希還是右派的蔡慶華，對於二戰時派到菲律賓的臺籍日本兵都有相當正面的印象，認爲他們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愛國人士，爲抗日遊擊隊提供了不少的協助。

身爲國民黨忠貞黨員的蔡慶華先生就認爲如果不是有民進黨的存在，來自福建省晉江縣的閩南人張高麗，不可能成爲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一員。面臨民進黨的再度執政，蔡慶華雖然反對臺灣成爲一個與中國互不隸屬的國家，但是仍指出政黨輪替應該被視爲民主國家的常態。蔡英文在2011年6月造訪馬尼拉的時候，蔡慶華就出席了她的歡迎餐會。

隨着支持中華民國的勢力在菲律賓日益式微，馬英九政府所採取的僑務政策是求同存異，儘可能以一視同仁服務所有華人的方式，穩住他們不要全面倒向北京。因此，菲律賓的華人義勇消防隊雖然已經掛上了五星紅旗，但是僑務委員會與內政部仍舊邀請他們派員到臺灣接受消防相關的專業訓練。甚至就連華人義勇消防隊的部分消防車輛，也是由臺灣方面出資購買。

不過，仍然有不少擁護中華民國的華人，對懸掛五星紅旗的風氣進行各種積極與消極的抵制。蔡韻玲指出，每當參加僑界活動的時候，只要主辦單位一奏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她的標準作業程序就是躲到廁所裡面直到《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播畢爲止。蔡英文當選中華民國總統後，這一羣忠黨愛國的老僑，也相當憂慮自己未來可能會陷入北京與臺北「兩面不是人」的窘境。

就如同李康希先生在訪談時所講的，居住在菲律賓的華人們，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他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自己的祖國中國與僑居地菲律賓能夠友好相處。在他們看來，只要中國與菲律賓都好，就什麼都好。至於效忠中華民國的右派華僑，他們所最希望的可能還是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能不要因爲政黨輪替而停止對菲律賓的投資。

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提供的高品質中華傳統文化教育，讓菲律賓的華僑子弟還能明白自己的根在哪裡，頗受當地僑社喜愛，使得臺北在當今北京硬實力佔壓倒性優勢的今天，仍佔有柔性實力的上風。（作者攝）

畢竟，唯有來自於臺灣的老師繼續向在菲律賓的華人子弟提供包括書法、珠算還有水墨畫在內的中華傳統文化教育，他們纔有可能在國家認同逐漸倒向菲律賓的同時，至少還知道自己與中國有那麼的一點關係。比較海峽兩岸在菲律賓從事的文化與教育工作，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所提供的服務在品質上還是遠遠的把大陸拋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