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山遊5-1】郭熊／當回憶發生在山徑上

相隔幾十年後，郭熊(右)再次與父親一同入山。圖／郭熊提供

當我成爲父親的登山向導

沐浴在陽光下，每踏一步，森林便散出一股松脂的清香。上溯通過狹窄的谷地，溪谷瞬間開闊。我們一前一後，二葉松交錯在我跟父親之間，高山冷風順溪谷而下，大冠鷲緩慢盤旋到棱線之上。

我望着老鷹黑色的身影，朝父親喚去，水聲阻隔我們的溝通，一直到他靠近，我再次開口。

「你看，太陽剛照射到棱線，產生溫差，老鷹乘着暖氣流緩緩升高。」

「倒下的二葉松樹，松脂堆積形成很棒的火種，如果發現，我會帶一些當油材……」

削開松樹厚重的樹皮，直到裸露琥珀色，湊近聞，比檸檬更加生澀的氣味令人精神大陣。這幾年只要與父親一同入山，我們角色轉換，父親成爲登山新手。我是熟悉山林的登山向導。

幾年前剛退休的父親，突然開口問：「奇萊山會很難爬嗎？」看着他躍躍欲試的眼神，一時之間，我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先嚐試一日郊山吧，大坑步道走過了嗎？」

「已經幾十年沒運動，別太有自信。」

「登山一定要會離線地圖，不要傻傻跟着別人走，很危險！」

耳提面命，憂心的質疑如同快速生長的荊棘，時間一久，成爲父子登山的阻礙，讓人畏縮不前，僅僅遙望彼此。

父親重拾學生時期的興趣。我雖囉唆，開不了口的更多是擔憂，畢竟，當年我也曾天真地對他說：「爸，我想要去登山！」如今換我承擔牽掛的重量，天馬行空的憂慮，讓我稍稍體會到爲人父必須放手的掙扎。

那一年，被拒籤的同意書

站在溪畔，我轉身看着父親身手矯健跨過溪水。我時常體驗山野對感官帶來的衝擊，有時山景與回憶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像是一股強大的拉力，讓人向前踏出一步，早已忽略的記憶片段會突然涌現在眼前。

「你記得小時候帶你到溪邊玩水的事嗎？抓到螃蟹很開心！」

「可是國中之後你就不再讓我去爬山。」

話一出口，看見父親彷彿觸碰到帶刺的藤蔓，只能將注意力拉回腳下的步伐。好長一陣子，每次聊到山，總會回到初中的那一晚，期待父親能簽下家長同意書。

「等你上大學吧……」父親的話，讓我在山腳停下步伐，直到熬過高中聯考，我纔再次邁開步伐向山而去。

前往萬大北溪的溫泉需要橫渡數次溪水。豪雨沖刷導致山裂解崩落而下，萬噸土石堆積在河階地上，隨後暴漲的溪水沖刷、推擠，土堆被切割形成數十公尺深的窄溝，阻擋去路。

站在河階高地看去，父親再次被帶進回憶之中。

「年輕時有次爬山，大腿不小心被落石砸中，瞬間瘀血腫起，下山隔天就是除夕，忍着痛，不敢跟你奶奶說。」

「通過這種地形，要很注意上方掉石頭！」我又開始叨唸。

萬大北溪水流強勁，沖刷出深邃的河谷。圖／郭熊提供

相隔幾十年的父子同行

我在河階旁尋找走下河牀的獸路。跟着鹿蹄印，側身踩着鬆動的土石，慢慢挪移重心下到溪畔，因爲全身注意力都放在行走之上，突然感到一陣悶熱，沙地上有幾株車桑子，一旁散落數顆乾枯的水鹿排遺。

夜晚無雲，氣溫陡降，我泡在舒適的溫泉池中，暴露在星斗之下，遠方傳來幾聲水鹿的叫聲。我早已習慣待在野地靜謐的夜色之中。舒適的水溫，形成一道結界，我儘可能將身體全數浸在熱水之中。

父親躺在石頭上，看着星空下若隱若現的白澗，突然轉頭對我說：「記得你高三畢業前，我說等你成年要帶你去臺北一間爵士PUB，那邊的樂手十分厲害，沒想到直到現在才又想起來，二十幾年了，應該早就關了。」

我浸泡在溫泉池內，聽而不答。成年以後能和家人聚會聊天的次數愈來愈少，想想十八歲的自己早已遠去，幸好，相隔幾十年之後，我們終於再次一起走進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