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的蛇口戲劇節個人化創作的新意與爭議
◎黃哲
在國內林林總總的戲劇節中,2022年破殼的蛇口戲劇節,以新空間爲題、原創孵化爲核心,立足深圳、廣納粵港澳大灣區年輕戲劇血液,創立三年來迅速建立起了自己的“基本盤”。
2024年秋冬,爲期三週的蛇口戲劇節讓參與者看到了更多的探索與轉型,當然也伴生着爭議。不過,一個志在爲中國戲劇“孵蛋”的年輕戲劇節,原本就不甘心平淡。
創作轉移到個人經驗上
週末早晨,是個對戲劇迷不太友好的演出時段,但爲了把更好的演出時段留給售票的劇目,蛇口戲劇節的新寫作單元只能選在這時開始。而當讀劇《在百慕大正中央建一艘小船》剛剛完成第一段“航程”,劇中的接線員天天被各種負能量“圍剿”,結果自己走上不歸路——這段獨特的故事讓觀衆脊背發涼,睏意全消。
“從前我們習慣的戲劇傳統,都是角色和角色之間的矛盾衝突,而今年在蛇口,我們看到的很多是角色內部的分裂、對立和自我對抗,以及整合失敗之後的自我絕望。這讓我想起馬格利特的畫——當人類包裹自己,是爲了暴露還是爲了掩藏?”蛇口戲劇節評委和新寫作單元的導師楊阡說,“我們今天的戲劇生態是否要變了?創作者是不是要將對社會的探討轉移到對個人經驗上去,以身份呈現某種處境?”
在戲劇節第三週接連登場的幾場讀劇活動中,觀衆發現,以香港演藝學院的校友爲基本班底的年輕戲劇人,不僅有着“作者戲劇”的雄心,而且在重新定義作者性。如《蛛絲》和《烏鴉》不約而同地以動物世界象徵人間事物,而且作者性幾乎完全不着力在建立故事線上,而是試圖直接內化到角色和觀衆的內心世界中去。
《蛛絲》的主角是關係一言難盡的女上司和男實習生,他們身處的空間有如《尤利西斯》的敘事一般穿梭轉移:酒店房間、雜誌社和戰地間彷彿安裝了哆啦A夢的隨意門。而“蛛絲”在其中既代表天網恢恢的控制,同時又是逃出昇天的救命稻草。《烏鴉》的編劇嘗試用盲文寫作劇本,再將其轉換成普通文字由演員闡釋。而觀衆接收內容的過程是被矇住雙眼聆聽,還不時接受“烏鴉”羽毛拂過,意在以暫時“不明真相”的狀態,體會失明者感受到的來自多數的凝視。
在探索上走得較遠的要數《無法歸類》。作者譚元野以古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妖婦美杜莎爲主人公,意在提醒世人:她首先是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不幸女人。故事情節則融入了作者的親身經歷,其表現的強烈程度也被稱爲“自我嘔吐”式創作。這讓人想到作者性中還有個倫理問題——不久前焦媛在國際獨角戲劇節上演出了自傳體獨角戲《約定·香奈兒》,其表演的和父親的互動、用祭奠父親的方式縫合曾經的感情斷裂等,十分私人化。如今,這種極端的個人經驗如何克服倫理交予他人演繹,無疑是個問題。
作者性在自我重新定義中所面臨的挑戰甚至危機,也有一部分來自作者內部。導演、演員在二次創作中如何儘量尊重和體現編劇文本的精華,同時賦予其個性化詮釋,這本身也充滿了戲劇性的矛盾。
而劇本朗讀單元更大的爭議則集中體現在《派對》上。導演於密閉空間中讓裝置和角色在相互干擾中同時發聲,還以插科打諢的方式給觀衆分發“蛇口牌打氣筒”,讓大家自我干擾。雖然體現當代人際中的熵量爆棚,也許原作也有着同樣的訴求,但客觀上這十分影響讀劇的效果:很多時候完全聽不見臺詞。
沉浸式需不需要邊界
正如《派對》裡的一句臺詞所說的:“方法只是工具。”方法的使用、度的把握,顯得十分重要。蛇口戲劇節的最大特色之一新空間演藝,往往被默認爲可以和沉浸式畫等號,但沉浸式戲劇需要處理好創作者和觀衆之間的邊界感。蛇口戲劇節從這屆開始,由之前的報名預約、免費觀演,轉變爲收費購票,從社會倫理上觀衆也從主創的夥伴、“自己人”,悄然變成“無情”的甲方、消費者和“上帝”這樣的“外人”。在這個前提下,創作者就不該再像從前那樣任性,否則怕是要吃苦頭了。
作爲去年最具人氣的節目和主創團隊,《蛇口緯度·蛇尾》這次改頭換面爲《蛇口緯度·貘鳴》,從戲劇打工人斷尾蛻變求生,到戲劇食夢獸試圖一鳴驚人,創作者的雄心壯志十分明顯。去年觀衆爲這一沉浸式戲劇的完成助力不小,這一次更要用好“羣衆路線”這一法寶——“蛇尾”採用戲中戲模式,兩個演員競爭一個上崗名額,觀衆充任評審;在“貘鳴”中,演員創業成立“莫名其妙戲劇社”,觀衆成了劇社的臨時工,被分到編劇、燈光、提詞、伴舞等崗位,參加排練。
而翻車也就翻在這場更徹底的沉浸式體驗上。有觀衆中途離席,理由是:在公司當社畜也就算了,起碼還有工資;大週末半夜不休息,花錢上這兒來當牛馬,還得受“領導”和“金主爸爸”的氣,我圖啥?還有觀衆的想法是:花錢買票天經地義,當牛馬也沒關係,至少可以感受遊戲和戲劇精神。但劇情不考慮連貫和互動效果,實在不值這個價……
和《蛇口緯度·貘鳴》一樣的,是往屆孵化出的成功案例升級歸來的《噬夢者》,時長同是三小時,且同爲本屆戲劇節價格最貴的午夜場演出,口碑卻與之呈兩極,公認值回票價。平心而論,《噬夢者》在沉浸程度上並未比首屆亮相時走得更遠,但故事設置讓情節和心理體驗都更爲充分合理,還有更爲專業的演員團隊與觀衆進行個性化互動,且保證不影響劇情順利推進。
通過無傷大雅的冒犯拉近彼此距離,這是人際關係中屢試不爽的經典技能。在本屆戲劇節中顯然屬於小成本製作的《低人工夢工廠》,爲“沉浸式≠高成本”打了個不錯的樣:幾臺商場角落裡的“自助機器”,爲觀衆提供咖啡、照相打印、充電和抓娃娃的服務,但它們都遭遇了“智能趴窩”,只好由真正的人工“鑽”到裡面代替。戲劇衝突便在“一頓操作猛如虎,結果發現二百五”的“人工智能”操作中發生。但被捉弄了的用戶卻沒人會對“機器”發怒,因爲早就知道這是不夠智能的“低人工”。而最後,四個“機器人”要在所有用戶面前被末位淘汰一個,這讓不少打工人狠狠共情。
生於城市又反哺城市
無論是共情還是翻車,年輕戲劇人的收穫和教訓,倒是印證了香港藝術管理者和研究者茹國烈的理論:藝術和創造不能自嗨,而是同信念和價值觀、日常生活風格以及記憶和傳統一起,共同組成完整的城市文化圈生態。此次戲劇節,正是將藝術和創造建立在當地人的信念和價值觀的基礎上,代入強烈的在地日常生活風格,最終融入城市片區的記憶與傳統。
今年蛇口戲劇節的首場節目是李凝率“凌雲焰肢體游擊隊”,於“價值工廠后街”——一條地圖上找不到的荒廢土路,以“貧困戲劇”的方式演出了《末趾3》,爲這條名副其實的園區“末趾”在封閉改造前來了場狂歡。最後登場的《日記VII.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則是香港現代舞藝術家梅卓燕,以被流浪貓當做樂園的價值工廠主廠房和其中佇立的89根水泥方柱爲靈感,將自己的經典節目加以豐富昇華。兩部劇作不約而同地和蛇口老牌地標價值工廠發生關係,產生了大於戲劇本身、影響城市的效果。
供圖/蛇口戲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