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現代化壓力和動力下的內蒙古牧民
那一次我住的牧民家叫敖雲畢力格,這個名字很普通,以至於我後來經常碰到重名的人。那年,他40多歲,夫妻兩個在牧場上勞動,一兒一女在城裡上學。
最初到他們家的體驗是現代化得令人失望,感覺有點不夠傳統。他們家的房子很大,蓋得講究,一個方形的大房子裡面隔着很多房間。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就陳設整潔,無論是主人出門拜訪還是有客人來串門,大家都衣着考究,沒有一副貧苦牧民的樣子。
《變與不變》,蒙古族漫畫家巴·畢力格 繪。本文中圖片澎湃新聞均經授權使用,不得轉載。
曾經有朋友告訴我到了牧民家,不要數人家的牲畜,也不要問家裡有多少隻羊?因爲打聽人家有多少家產不禮貌。出於社會調研的目的,我問敖雲畢力格可不可以告訴我。他倒是沒有什麼隱瞞。他們家有200只綿羊200只山羊還有二十多頭牛。我們很容易就計算出他家的牲畜羣當年大約值五六十萬,這個數字聽上去真的很不錯。
給羊補充飼料。以下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但那次調研讓我覺得不解的是,敖雲畢力格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貸款問題,他覺得貸款很難,而我的問題是他爲什麼需要貸款?我以爲牧民資產雄厚,生活富足。在我很小的時候,中國剛剛改革開放,城市裡的老百姓要吃上肉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當我們聽說蒙古人熱情好客,會殺一隻羊來招待客人的時候就會覺得他們財大氣粗。
兩年以後我再次訪問他家。他告訴我他的牛丟了,一整羣牛都被人趕走盜竊了。敖雲畢力格一下子就損失了25萬之多。既便如此,敖雲畢力格還是蓋了一個新車庫,裝了電動捲簾門,買了一輛新汽車。一次遭受這麼大的損失,還能正常生活,在外人聽上去,仍然覺得這裡的牧民很有錢。其實當時敖雲畢力格正好拿到了一筆修鐵路的佔地補償款。
他的女兒大學畢業了,當時上過大學的年輕牧民返鄉還不常見。我特別強烈地建議她回家,因爲那個時候城市裡的工作已經開始變得難找,新畢業生找一個月薪兩三千的工作還要租房。後來,她回到了家鄉的小鎮上過着半牧半城鎮居民的生活,主要收入還是靠牧場。
好幾年以後,我才理解返鄉生活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敖雲畢力格們其實已經陷入到了現代農業農場主的生活怪圈,就是貸款農牧業。
牲畜是牧民的生產資料,通常情況下不能一筆變現。牛養在自己家裡,不會像盜賊一樣一次賺到25萬那麼多。價值25萬的牛羣,一年帶來的收入在10萬元左右,前提是如果牛羣裡的所有母牛都能成功在當年產下小牛,並且小牛當年就出欄。
牧民的“生產資料”。
敖雲畢力格通常會把小母牛留下,成爲新的生產資料,只出售小公牛,這樣一年牛羣也就能帶來5萬左右的收入,羊羣可以帶來另外10萬左右的收入。但他每年還要花大約5萬元買草料,花3萬元租草場。一年下來也就是7萬元收入。他們夫妻是善於養牧又精於計算的牧民,在當地是勞動能手,生活條件也算比較好的。
購買草料是牧民的主要支出。
敖雲畢力格每年買草料和租草場的錢主要來自銀行貸款,賣牛羊賺錢的錢一半兒就還給了銀行,另一半勉強夠過日子,但不夠生產投入了,所以他需要繼續貸款。
那我的問題又來了,爲什麼每年幾萬元的收入還不夠牧民過日子呢?以前牧民也是靠養牛、養羊過日子,爲什麼現在不夠了呢?
被現代化消費分割的傳統收入
2014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草原上有了一個乾兒子。剛出生的小朋友患有先心病,送到北京來治病,治好了以後,我就認他做了乾兒子,和他們家也結了緣。我經常去他們家住上一段時間,他們家也同樣整天商量貸款的問題。
小朋友生病住院手術和來回北京的住宿、交通費花了約12萬塊錢。雖然有新農合,但是隻能報醫藥費的差不多一半,其它的還要自己承擔。所以家裡貸款壓力特別大。
我剛到他們家的時候,認爲他們的生活也還不錯,他們家有羊羣,有幾頭牛,有馬羣,還有駱駝羣,照理財產是挺多的,但是他們家的房子不大,老少四代住在一起,經濟上有些拮据。有一天我坐在他們家門前的草地上,看着這個家,突然間明白了,牧民現在的生活爲什麼變得緊張了。這個原因居然是因爲他們的生活現代化了。
牧民在家門前的空地上套馬,後面是住房、棚圈、草料棚、拖拉機、機井。
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電視上放改革開放的成果,當時電視上報道了一個全國首富縣,是青海的一個牧業縣。我記得電視機上的畫面是一對年輕的牧民夫妻到小鎮上的供銷社買了一臺收音機,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那時候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就是牧民全部的奢侈品。
但是現在看我乾兒子的家,他們家有一所房子和一個牲口棚圈,這兩個固定建築,大約需要12萬元。他們家有一口舊水井,不用打井,柴油機是當廢鐵買來孩子的大伯自己修好的。如果沒有這些,一口機井和一個柴油機或太陽能發電機大約需要6萬塊錢。
生活用水——打井水運回家。
孩子的父親兄弟三人,加上父母和祖父母的草場有一萬多畝,都有網圍欄圈着,安裝使用的勞動力,大約需要4-6萬塊錢,幾年就要大規模維修一次,少說也要2萬。除此之外,家裡還有一臺拖拉機,一輛農用汽車。還有兄弟三人平時騎的摩托和一輛勉強能用的汽車,這些都是羊身上出的。
棚圈、機井、網圍欄最初是國家推行的,帶着項目款下來幫牧民建的,牧民不用出全款,但這些慢慢地變成了每個牧民家的需求。不僅如此,現在牧民的日用消費品也越來越多,家裡不僅有全套的家用電器,而且新的消費層出不窮。
在我住在我乾兒子家期間,他們家每個人都有了智能手機,還裝了Wi-Fi接收器,在廣闊的草原上收發微信看網絡直播。他們的太陽能板和風力發電機也需要更新了,還希望再打一口機井。
牧民從前燒牛糞取暖。牛糞火熱的很快,但是不太耐燒,冬天的後半夜房間容易冷,所以他們現在冬天還要買5000到10000元的煤,封上火後,煤能讓暖氣的溫度保持到天亮。
現代化的發展,有可能不是讓牧民變得越來越富有,而是讓牧民的經濟變得越來越緊張,他們有限的收益被越來越多的支出項目分割了。回想起10年前我到草原上經常看到牧民開着20-30萬的汽車,個個像大款,但是現在牧民家通常只開2萬到4萬塊錢的不知轉過多少手的車。
汽車已經成爲廣闊牧場上的生活必須品。
在另一方面,牧區工業和商業的發展不僅在增加牧民收入上影響有限,而且以前的一些傳統收益正在減少,比如:皮革。散放的羊羣和牛羣產生的粗加工的皮革已經沒有人收購,皮革工廠更多從集中飼養的大規模養殖場收購皮革。
與此同時,由於工業品代替手工品的原因,牧民生產的羊毛氈、手工擠的牛奶、羊奶,原本都有市場出口,現在被擠出了工業供應鏈,最後只剩下肉。
肉的價格也在前幾年嚴重下跌過。不僅價格下跌,現在牧民在牛肉生產上已經不是肉的主要生產者,而只是牛犢的生產者。肉牛的育肥過程是大工業可以掙錢的過程,可以數萬頭牛拴在工廠裡一起育肥,而牛犢需要母牛在草原上散步生產,所以現在牧民在牛肉的生產環節中,只負責生產前面一個比較小的環節,在產業鏈中的地位進一步下降。
所以我們到牧區去會看到牧民的生活還是比較體面的,但是他們的家庭經濟壓力越來越大。他們的汽車在變得破舊,他們的房子也沒有辦法翻新,很多家庭都有沉重的貸款。這就是牧區經濟在這些年的變化。
一個長久以來農村發展中,經常提到的名詞——產業升級,此時變得鮮活、實際、迫在眉睫。
這種變化不僅發生在牧區,也發生在中國廣大的鄉村地區。比如在西南山地,尤其是喀斯特地區,人多地少,在那些地區,過去農民的生活非常簡單,只需解決溫飽,但隨着工業品消費的進入。那裡的居民就必須出外打工,靠在廣東做工的錢來補充農業勞動的收入,雖然他們一開始也不會講漢語。
那如果這樣,牧民是不是就很貧窮了呢?
產業升級和牧民的“再適應”
其實就我們觀察,牧民的經濟問題,並不是特別嚴重的貧困問題,牧區不是集中連片的貧困地區,他們最主要的問題是收入的增長過於緩慢,而消費開支在大幅度的增加。
牧民有很多高額的非現金收入沒有記入他們的收入。比如,牧民都是馴馬和馬術高手。馬術在城市裡屬於高消費,但是在牧區是人人都可以享用的高級體育運動。再比如摔跤和射箭,很多牧民都參加了摔跤和射箭的俱樂部。這些俱樂部不僅不需要交年費,還可以在比賽中爲他們贏得一些收入。
牧民馬術。
牧民的另一個非現金收入是高級的有機食品。哈日高壁優質的羊肉在北京上市,賣到60元左右的價格是沒有問題的,這些在牧區就是自己家養自己家享用。還有牧區的飲水、燃料(牛糞),這些都沒有貨幣化。
還有牧民漂亮的蒙古袍,烏珠穆沁部落的蒙古袍非常有特點,都是手繡的,這樣的蒙古袍,如果在市場上買一件成品的話需要一萬兩千元左右,但是一般來說牧民都不會花這麼多的錢,因爲他們可以自己在家裡鞣皮子,自己手繡,再把它們和外面買來的彩色布料縫製在一起,只需要花一兩千元就夠了。傳統的服裝穿在牧民身上,那麼牧民實際上就享用了這一萬兩千元的收入。
牧民在程設現代的家中縫製蒙古袍。
再有就是草原上有很多有智慧的老人,他們講述的知識和傳授的技藝都是非常有價值的。有些老人會被不同領域的學者反覆採訪,而這些牧民們卻從小耳濡目染並沒有把他們當作寶貴的知識財富,更缺乏年輕人把老人的智慧當作文化產品進行開發。
非現金收入當然還包括廣闊的生存空間和自由的生活。所以提高牧民現金收入的努力不能忽視甚至破壞非現金收入,否則實際上牧民的總體生活質量會下降。
我嘗試在草原上推動一些社會實驗,比如由牧民主導的牛羊肉深加工和銷售,和讓牧民真正成爲旅遊接待主體的生態旅遊。年輕的牧民寶音都蘭是我嘗試產業升級最主要的合作者,他是哈日高壁牧業合作社的副理事長和哈日高壁嘎查(編者注:蒙古族的行政村叫做嘎查)的副嘎查長。
牧民們和冷庫工作人員原本有點感情上的對立,當他們穿上冷庫的白大褂,都相互看着呵呵地笑起來。直銷之初,渠道不通,來回跑路的成本甚至不如把羊賣給羊販子掙錢,就更不要說省事。寶音都蘭也跟我抱怨過,忙了個下午,比等在家門口就多掙了100元錢。而我還把很多直銷品自己吃或送人了。經過了三四年,這條產業鏈總算開始通了。
牧民在冷庫加工羊肉。
生態旅遊在經濟效益上見效要快一些,而且可以把部分非現金收入變現。但服務客人,讓寶音都蘭和當地的年輕人都多少不習慣,直到客人們對他在馬背上精湛的技藝發出歡呼才真正讓他的心逐漸打開。牧民原本是外表靦腆內心驕傲的人,生態旅遊正逐漸把他們塑造成外表開朗內心謙恭的人。
而哈日高壁嘎查的嘎查長額爾登蘇和則開始號召牧民減少消費,恢復傳統,多做手工藝,自己能做的東西自己做,以避免家庭陷入經濟緊張,減輕工業品對家庭手工業的衝擊。
2018年年底,來自青海三江源的藏族牧民到這裡來交流學習,他們的目標是環境保護議題和合作社經營。但是三江源的牧民很快被內蒙古牧區相對繁榮的經濟生活震撼,他們看到太陽能供電的家庭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家裡有自己燒的暖氣十分溫暖,房子裡整潔明亮。
有位三江源的牧民對我說,他們那裡的牧民越來越少,年輕人出去上了學都不愛回來,這裡的牧民還挺多的,有很多上了大學的年輕人返鄉,因爲他們這裡牧區的生活像城裡一樣好,要是我們那裡也這樣,年輕人也願意回來。
一直都爲牧區現代化努力,在此中疲憊的我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現代化原來那麼重要,他讓牧區仍然有活力有吸引力,跟得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