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戰國四公子之一:雙面人孟嘗君 (歐陽聖恩)
孟嘗君想像圖(圖:取自網路)
前言:爲何談古史
中國古代「歷史」兩字一直分開使用,而非歷史作品名稱,故有《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到明朝萬曆年間,袁黃的《歷史綱鑑補》裡纔出現「歷史」一詞。至於西方的歷史一詞源自希臘,最早使用此詞彙的希婁多特(Herodotus 484-425BC)被尊稱爲The Father of History。荷馬的《Illiad》和《Odyssey》是歐洲最早的「史詩」。
史詩就是古希臘人的歷史作品,內容充滿神話色彩;早期中國歷史涵蓋稗官野史,真實性難以查證,即使同一事件的人名、年代或事蹟在古籍名著中亦不盡相同,雖經後代學者多重考證,仍有存疑和衝突矛盾之處。
現代史學重視的是經濟、文化、政治、制度、律法,傳統史學重視的是人,以人爲本,重思辨,避禍求福。宋朝呂祖謙就說:「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害,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何處之」。
因此唐太宗說:「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讀史要「博約精明」,也就是要廣泛研究、歸納會通、取其精華、歸於自性。此即《中庸》所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基於中國歷史在臺灣教科書已近乎消失,筆者有感身爲炎黃子孫,唐山過臺灣者亦非南島原住民後裔,因此參考《史記》、《資治通鑑》、《戰國策》、《東周列國志》、《長短經》、《經世奇謀》等數十種古籍史料,以及歷代學者專家的研究,摘其精華改寫成重要或被忽略的史話(非一般中國通史),以資思辨借鏡。
公元前1617年鳴條之戰,夏亡商起;公元前1046年牧野之戰,商亡西周起;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洛陽,王權低落,春秋時代起;春秋五霸奉周天子爲共主;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晉,春秋結束,戰國時代起;公元前256年秦奪九鼎(周之寶器,象徵天子地位),將近800年曆史的周朝亡。由於戰國之後古籍考證較多流傳於世,因此本專欄從戰國時代談起,以思辨的角度來觀察歷代的是非成敗與興衰盛亡。
戰國七雄分佈圖(圖:作者歐陽聖恩提供)
戰國養士四公子崛起
戰國末期正值商鞅變法使秦國趨於強大時代,各國貴族爲對付強秦入侵和捍衛家國,竭力網羅人才,廣招賓客,養士之風盛行。這時有4位風雲人物登上舞臺,史稱四公子或四君子,用現代話亦可比喻爲四大CEO(戰國七雄是七大企業,國君是董事長,四公子就是執行長CEO)。四公子在戰國時代均官拜相位,叱吒風雲,縱橫列國之間,影響力極大,故先論述。
「公」是春秋戰國君王的尊稱,其子就是公子,諸侯之子亦可稱公子。戰國時直接以「公子」稱呼的是秦獻公庶子「公子虔」;他性情急躁,曾任將軍,後來擔任秦孝公太子嬴駟的師傅,因爲太子犯法,他被商鞅割掉鼻子(教不嚴,師之過)。孝公卒,太子繼位是爲秦惠文王,公子虔遂假藉商鞅謀反公報私仇,讓秦王以五馬分屍處死商鞅。
至於「君子」之稱的由來,在周朝之前是指貴族,春秋的封建社會則成爲士大夫的統稱,也就是爲官者稱君子,平民稱小人;亦即君主的臣子就是君子,因此四公子均稱「君」,君的地位似低於公子。
有關戰國四公子的記載,《史記》最多,「春申君列傳」曰:「春申君既相楚,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在「遊俠列傳」復提:「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士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史記》對4人之記載最推崇信陵君,有褒無貶,在四公子列傳中唯一不直稱其號,而以公子尊稱;對平原君、春申君褒貶俱陳,對孟嘗君的沽名釣譽頗爲不屑而居末。《資治通鑑》亦首推信陵君最賢,平原君次之,再次孟嘗君,而春申君卻居末位,爲何有此差異?將逐篇摘述之。
黯黑成長死裡逃生
孟嘗君田文之父田嬰是齊威王之子,齊國宰相。田嬰有子40餘人,妾於5月初五生田文,據齊國風俗,這日出生小孩若長至與門楣同高會剋死父母,田嬰乃令棄之。其妾不忍遺棄骨肉,暗中撫養(後宮佳麗無數,能暗中餵養不被舉發,實乃奇蹟)。
田文成人後求見田嬰,田嬰驚怒,田文問:「爲何不能養育5月生之子」,田嬰說:「5月出生的子女,身高長到和房門一樣高會害死父母」。田文說:「人的命運是由上天授予還是由房門授予」?田嬰回答不出。田文說:「如果是由上天授予,何必憂慮?如果是由門戶授予,只要加高房門,誰能長到那麼高?」,田嬰爲之語塞。
田文又問「玄孫之孫爲何」,田嬰不知。田文說:「父歷任三代君王宰相,對齊國無甚建樹,鐘鳴鼎食之家,門下卻不見賢者,妻妾可以踐踏綾羅綢緞,賢士卻穿粗布短衣;僕人有剩餘飯食,賢士卻吃不飽,而父親仍累積財富,究竟要留給誰?兒很納悶」。田文的義正辭嚴與毫無懼色受田嬰器重而讓他主持家政,接待賓客。
田文在其封地薛邑廣招賓客和罪犯,來者不拒,具親和力。他寧肯捨棄家業也給門客豐厚待遇並澤及其親,因此衆人多向往,食客曾高達3千人。田嬰死後,田文繼之,稱孟嘗君。隋末唐初名將秦叔寶因爲好結交朋友被稱爲山東小孟嘗。
雞鳴狗盜立功救主
公元前299年秦昭襄王聽聞孟嘗君賢能,迎之奉爲相國。大臣卻羣起反對說:「孟嘗君雖賢,但是齊人,如今擔任宰相,必先考慮齊國利益,對秦不利」,秦王覺得有理,罷其相位並予囚禁。田文找秦王寵姬求情,寵姬要珍貴的白色狐皮裘,但這皮裘已被田文獻給秦昭襄王,幸好有一位食客精於偷竊,潛入王宮盜取白狐裘轉交寵姬,寵姬大喜向秦昭襄王求情釋放田文獲准,田文連夜逃到秦國邊境的函谷關。
但秦昭襄王隨即後悔並派兵追趕緝捕,田文夜半到達函谷關,關法實施宵禁,規定雄雞未報曉前禁止開放關門。但時辰未到,田文無法出關,心急如焚;有門客會模仿雞叫使羣雞提早齊鳴。衛兵誤認天亮,開啓關門放行,田文一行人便乘機火速逃離。
當初田文把這兩人安排在賓客中時,賓客俱感羞恥,等田文在秦國遭遇劫難,靠這兩人伎倆始能從虎狼之秦脫身,都佩服田文廣招賓客不分貴賤的大器。田文逃離秦國到趙國平原君處停留一年纔敢回齊國,齊湣王后悔讓孟嘗君赴秦,聞其返國,就任其爲相。
狡兔三窟心胸狹窄
孟嘗君有位自視甚高的食客,《史記》稱馮驩,《戰國策》稱馮諼。他藉着到封地薛邑收取欠稅和債務時,假傳孟嘗君命令將窮人欠租借貸契據全部燒燬,當地人民對孟嘗君恩澤極爲感動。
田文問返回的馮驩用租稅欠債買了什麼,馮驩表示替孟嘗君買回「仁義」,讓當地民衆親君而彰顯君的仁義。田文養士多靠薛邑租稅和放貸,馮驩之舉猶同斷其財源,但並未指責。後來齊湣王受「聞齊之有田文,不聞有其王」謠言蠱惑,認爲平原君功高震主,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爲臣」爲由罷其相位,田文只好回到封地薛邑,但見當地民衆夾道歡迎,田文恍然大悟才深悉「仁義」之意。
馮驩對失權落寞的孟嘗君說:「狡兔有三窟才能免於一死。現在主公只有薛邑這一窟,臣爲您鑿另外二窟,始能高枕無憂」。於是馮驩赴樑國對梁惠王(《戰國策》曰樑即魏國,《史記》說是秦國)說,齊國罷黜孟嘗君,誰先得到他便能強盛。梁惠王立刻以千金和馬車百輛前往薛邑迎聘。
馮驩卻說:「千金是重利,百乘是極隆重的使節,齊王必然得知」,孟嘗君知其話中含意,因此樑國使者登門3次都被婉拒。齊湣王有感田文忠誠,請他回朝再任宰相。馮驩說:「三窟已就,君始高枕爲樂矣」(三窟說法甚多,應指居廟堂之高、封地薛邑已建立齊國宗廟不得毀之,以及隨時禮迎之的樑國)。
但《史記》亦記載孟嘗君心胸狹窄,手段狠辣,曰:「孟嘗君過趙,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以爲薛公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孟嘗君聞之怒,斫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孟嘗君被嘲笑個子小怒而殺人滅縣,以及後來以公報私的叛國行爲,與前述寬待馮驩擅自主張的忍氣吞聲、善待門客判若兩人;顯示其自卑感與陰暗面,其他三公子俱無此陰狠暴戾行爲。
叛國仍安度晚年
孟嘗君任齊相時,齊魏聯盟擊敗秦國,復乘勝打敗燕國。可是齊湣王后來捨棄孟嘗君的合縱政策,轉爲連橫侍秦,孟嘗君又被拔相,乃退隱其封地薛邑,後來前往盟國魏任相。六國恐齊國壯大爲患,組成聯軍伐齊,田文不滿齊湣王而參與聯軍反噬祖國。齊湣王棄城而逃死於途中,齊國從此一蹶不振。
齊襄王繼位,不敢爲難仍具勢力的孟嘗君,他卻在薛邑故作超然保持中立,未和在即墨的田單聯手光復被燕國逼到絕境之齊國,晚年在薛邑度過餘生(公元前279年)。他死後諸子爭奪繼承爵位,內亂頻起,齊魏兩國趁機聯手滅奪薛邑,史書多記載孟嘗君「絕嗣」。
但《三國志‧裴松之注》:「漢祖定天下,過齊求孟嘗後,得其孫陵、國二人,欲復其封。兄弟相推莫適受,乃去之竹邑,因家焉,故遂氏薛」。依此記載孟嘗君田文似仍有後代,在漢太祖劉邦平定天下時改?薛姓。由此觀之,歷史的真相,即使蓋棺論定仍無法斷論。
後人評價名列最末
孟嘗君禮賢下士,不問動機虛心納諫,親切和藹,但史書記載顯示,其作爲齊相併無重大貢獻,多是結黨營私,沽名釣譽,造成劣幣驅逐良幣,有才德者不願與雞鳴狗盜之輩爲伍;後來更叛國與各國聯軍攻齊,最爲詬病。歷史上對孟嘗君評價負面多於正面,名列四公子之末,舉數則如下:
《史記》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問其故,衆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邑概六萬餘家矣。世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司馬遷在四百年後路過薛邑,見當地民風敗壞,百姓說這是孟嘗君當年招來六萬多不安分守己之人造成的後果。
《資治通鑑》批評曰:「君子之養士,以爲民也。今孟嘗君養士不恤智愚,不擇臧否,盜其君之祿,以立私黨,張虛譽,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更說「至其晚節,遂挾仇敵以覆宗國,保薛中立,自比諸侯,臣而不臣,孰甚於此」,
王安石認爲「士」爲士農工商之首,須具備崇高人格與修養,對孟嘗君養士來者不拒的作法極爲不屑,曰:「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孟嘗君乃雞鳴狗盜之雄,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戰國後期最具影響力,與孟嘗君同一時代的荀子曰:「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爲務,是竄臣(奪君權之臣)者也」,並說「篡臣用則必危」。孟嘗君在齊國兩度爲相,卻叛國參與五國聯軍伐齊,乃篡臣之明證。
中國現代四大史學家之一的錢穆亦批之:「其時孟嘗君在齊固已戴震主之威名,天下知有薛,不知有齊矣」。
注:「雞鳴狗盜」、「狡兔三窟」、「高枕無憂」成語皆出之於孟嘗君。
(作者爲文史工作者)
【歐陽聖恩專欄每週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