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張默 堅韌的逆風之子

《勁草集:我家的兩岸故事(三)》(時報出版)

張默詩歌奇幻多變,受時代氛圍及軍旅影響,常見「荒」、「嚎」、「冷冽」、「孤獨」與「殘酷」等詞彙,以豐富的想像描繪少年從軍的韌度,被稱戰鬥詩的多產詩人。一九八○年兩岸破冰,作品逐漸迴歸古典礦源,寫下感念母恩的「飲那綹蒼髮」傳頌最廣。

在槍砲與盔甲間流動,在戰壕與碉堡中浮泳,在柳營放射光芒─這是軍中作家對「槍桿與筆桿」的自身描繪。左營海軍張默從二十歲少年期即鍾情吟詩作賦,也把紙當田畦,筆做犁耙,而自己則是瘋狂無悔的耕者,被稱爲「臺灣新詩運動的火車頭」。

爲詩癡狂,爲詩廢寢忘食,爲詩典當青春,九十五高齡的張默遲暮猶未忘情,「興致盎然地與詩友找到興味,留意被人忽略的微小感動。」

一九八○年兩岸破冰,因得知老母仍健在人間而鄉愁稍解,張默作品逐漸迴歸傳統古典的礦源,與現實結合寫下多首感念母恩的作品,〈飲那綹蒼髮〉傳頌最廣。

讀着,讀着,深邃的讀着,妳那七十六歲的肖像,那眼角兩側細又長的眼角魚尾紋,那滿頭的白髮,聽不見遙遠的叮嚀,已三十寒暑,時代的步履彷彿輕緩,像您慈愛的手,把我從襁褓搖大,喔,母親,不管歲月如何消逝,也許五十年後,我們的思骨比嚴寒的霜雪更冷冽,歲月是沒有顏色的,是不能阻擋什麼的,在您身畔,我願永遠化做小小的木乃伊,像門前的白楊,靜靜吸吮您心底的聲音。

一九八八年,張默回到故鄉,南京八卦州茅草屋已改建成現代磚房瓦蓋,這破爛茅草屋原先是舅父教他朗讀三字經、千字文和唐詩宋詞的地方。「我在開放前一年就從香港到廣州,再到安徽老家。」他探親得早,滿眼殘破已逐漸好轉,兩岸來往日趨頻繁。

三十年朝思暮想的媽媽,就如想像中的大陸鄉間蒼老婦人,花白又稀薄的髮絲挽起小髻,洗得發白的藍色綿衫補丁,針線細緻,正是媽媽從少女期練就的絕活,「朝如青絲暮成雪」的詩句頓時涌上心頭。

踏進已完全陌生的家門,媽媽早已站在馬路上等他。雖然行動不便,家中在簡陋的井然中,放置每個安徽人家裡都有的方形書桌,再陳舊,都還安放在室,等待幼兒上進讀書,光耀門楣。

房間擺着剛曬好的暖被,飄起乾爽薄香,那段探親的日子,張默說得最多的是,「媽媽,不要再那麼忙,您來坐,拜託……。」媽媽抿着嘴,好像想說什麼,卻又忍住靜默,母子都有些壓抑。媽媽總用安徽家鄉話叮嚀:早點休息。無語凝噎,愛在流竄。

「三兄弟中,媽媽最疼我,到南京外頭讀書,每個禮拜都盼我回家,就站在路邊等。」張默一講往事,總禁不住落淚,那百感交集的情緒是老年,也是少年,「少時離家老大回」,六七十歲的老兒擁抱老母,傷心難過而哽咽不止。

戰爭的傷害,老輩刻痕最深。探親短短几周,張默半夜常聽見媽媽躡手躡腳幫自己蓋被,是此生被眷愛包圍的證明。「媽媽,謝謝!」他在被窩裡無聲地說,看着媽媽蹣跚離去。

南京讀的是成美中學,國文老師名字都還清楚記得,老師教張默寫出和古典唐詩不一樣的現代新詩,展現才情。「讀不懂的詩更具價值,這是老師給學生的一貫信仰。」這份啓蒙遠到臺灣,爲詩壇注入深遠影響力,感觸甚深的寫下「媽媽面前,放肆無忌憚的翻筋斗」。手稿在空軍三重一村展示,筆跡狂放也秀麗,情懷浪漫也深沉,大時代背景下,每個人都有時空交錯的故事。

如今,創世紀三巨頭的洛夫走了,余光中走了……,還有梅新,詩壇老友逐漸凋零,「那難過,是沒辦法講的,」因此提筆寫下─從叢林中走出,像月亮毅然上升,說一切事物的輪廓都是美的,衣釦亦然,說一切美的完成都在其獨立的輪廓,如衣的裾。我終於去了,去了。像地球般一一地,你們將有個結束,要伸過臂來的樹,要流過來的河。(三之二,摘自《勁草集:我家的兩岸故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