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說】祁立峰/別人的戰爭

《獵女犯》書影。(圖/大塊文化提供)

推薦書:陳千武《獵女犯》(大塊文化出版)

西元1940年,十八歲的陳千武就讀臺中一中五年級,身爲柔道部主將的他聯合劍道部主將,反對皇民化運動的姓名政策,得到「操行丁」、「軍訓丙」的成績,失去升學的條件。1942年,陳千武以「特殊志願兵」的身分入伍。所謂的「志願」是因爲當時臺灣人相對內地人(日本人)、尚無服兵役之義務。

《獵女犯》裡,作者是這樣描述志願兵林逸平「簽下去」的始末:「在巡察督促保正的監視之下,很特別的在志願書上籤章申請。這不是出自於自己意願『志願』,成爲『榮譽』的日本現役兵……『爲日本天皇盡忠報國』,溫和的保正和鼻子下留着鬍子的甲長,既然不會講流利的日語,但在送行林逸平的宴會席上,異口同聲說過的這一句話」(頁42)。

《獵女犯》這部由數篇短篇組成的小說連作,相關論述甚多,在此不多贅述情節。作者以看似平實的敘事,將臺籍特別志願兵林逸平入伍以至於來到南洋的經歷娓娓道來。然其間牽涉的角色、場所或國族認同,怎麼也難以平實而波瀾不驚。

光是幾個角色人設就已經足以引發爭議——現地(指印尼在地)慰安婦卡特琳;中印荷蘭混血的慰安婦賴莎琳;廠長的日籍女兒、迷戀林逸平的高級日本人鬆澤京子;作爲對照組的沖繩兵金城、甚或是負責「訓練」慰安婦的日本藝伎安子,北韓性工作者淑姬……作者巧妙再現了各種身分、性別、種族優劣,讓整部作品充滿情節張力與時代寓言。

對女性主義稍有認識的讀者,可能讀過吳爾芙名篇〈三枚金幣〉。與某個時代若合符節般、在二戰爆發前夕,談反戰或綏靖已成禁語,但在吳爾芙建構的女性烏托邦裡,強銷愛國主義、要求女性在屈辱與戰爭間抉擇,反而是男性霸權作祟。男人的歷史,男人的疆域,向來與女性無關。而在《獵》同名〈獵女犯〉裡,幾個不同身世、不同國族的女性,不得不被捲入這場與己無關的戰爭。

對賴莎琳來說,林逸平和自己能以福佬話交談,但終究是狩獵者;對卡特琳而言,慰安是自己與其他二十幾名女性得以苟活的原因;在敘事者的視角里,這些慰安婦被現代化了:「她們對這些種種的規矩雖然不習慣,但她們知道總是比原來的生活得到更多享受,而十分愉快」(頁168)。前藝伎安子來到南洋、以日式風俗體驗培訓慰安婦;朝鮮性工作者淑姬則負責性愛體操;就連林逸平都得透過身體按摩取悅准尉——這顯然並非「同志」情誼,不過是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身體宰制。

性慾、情愛、身體……在動員一切力量、爲大日本帝國的總體戰裡,人人得無役不與。國家興亡,匹夫匹婦有責成了反動的宣言。這羣出身有別,國族各異的角色,被空投帶進了這場情慾與身體的會戰,也各自在壓迫與被壓迫,志願與非志願的肉身修羅場裡,體會戰爭的殘酷與荒謬的詩意。

最饒富隱喻的,莫過於陳千武此係列第一篇〈運輸船〉裡,寫到臨戰而瘋狂的巖田二等兵、在甲板怒吼:「我不怕敵人,不怕鎗彈,什麼都不怕。只是,媽媽啊,我怕黑暗,黑暗的浪潮要吞噬我」……敘事者說:「巖田瘋了,他具有瘋的基本因素」,「我想要瘋,卻瘋不起來」(頁60)。像國王終飲狂泉的悲傷故事,在瘋狂的時代,瘋不起來的人只能成爲別人,在別人的戰爭裡,任憑瘋狂的浪潮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