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崎雲/蜃影與幽靈

《夜的大赦》書影。(圖/雙囍提供)

推薦書:曹馭博《夜的大赦》(雙囍出版)

讀《夜的大赦》,不免使我想起「蜃影」與「幽靈」,也使我想起曹馭博的第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彼時,「屋瓦」在詩中提供了遮蔽的概念,也傳達爲所遮蔽物施加的壓迫,展現出「想離開」到「不能離開」之間的生之矛盾,對於自由意志的疑惑、困境、可得與不可得。「生之處境」的思索,在《夜的大赦》裡依然隨處可見,然而又加入了更多與死亡、夢、生之自由的討論。

「蜃影」,來自於鏡頭的組合,虛實之間的共存擬象。在〈火葬場〉中,是「上帝託着盤子/收回一件件肉衣服」;在〈與越傭阿萊倒垃圾〉裡,是「讓音樂引領她上樓。我看見屋檐的陰影/佔據她的額頭,像一塊遲到的黑麪紗」,使讀者不免驚異於詩人在畫面、情節上的調度能力,同時也被那些銳利而鮮明的隱喻給吸引。如寫普悠瑪事件之詩:「我閉上眼睛,任由燈光翻閱我的眼皮/倖存的詞將某人寫入大地/一名石頭裡沉默的巨僧」,外在、心象、轉化,看似與敘述者無涉之外的有涉發生:禱唸與安魂,於是敘事者與喪亡者共在。

這是一種對苦難的理解,曹馭博詩中情境的涵納與解開,常使我感到就像是在觀看一朵機械化的蓮燈之收放。在一片漆黑中,蓮瓣轉開,七彩炫然,情境與氛圍於焉緩慢地鋪展,各種情節與人物搬演其中,浮出命運的斷面;語句結束,蓮燈旋閉,又將一切緩緩地層層收整,收束於一意象/主題的核心,有了冷觀的悲憫。曹馭博擅長以長鏡頭式的畫面取代文字語句上的鋪衍,透過留白與語意的截斷放大詩中情節與場景的氛圍,是詩意的可能,也是對讀者的開放。

在《夜的大赦》中,我們看見一種寫作的工藝——精於機械錶、萬華鏡的師匠,強調細節,重視動詞、名詞在意象上的鍛鍊。詩人雖未曾明確指出的——光、蒼穹與天宇——那如鏡面反饋的模糊畫面,然而其也成爲讀者切入詩作的另外一種思考的進路。當光來,瞳孔收縮、眼眉低垂,讀者所能見的詩之蜃影,或許即是另一苦難時空於現世的滯留;苦難並非都是好萊塢式的爆裂特效,更懾人的常是深沉的、靜默的、杳遠的哀傷,幽靈之所在,關懷之所在。

在曹馭博的詩裡,希尼、聶魯達、保羅策蘭、余光中、楊牧等俱成爲了與詩人對話的對象。夜於焉成爲了甬道,詩人掌燈,引我們照見苦難,也領我們前往文學大師的精神世界。讀曹馭博詩,我常想,假如人工之光是欺僞與暴力,那麼位階更高的天體——夜——是否也同是不值得信任的?「夜的大赦」或許是世人的哀傷得到了寬宥而不再受命運之刑戮,雖說是精神上的解脫,但難保不是一種壓迫。或許,當我們置身於夜空之下、屋瓦之下,值得信任的,便只有善敏的詩人對世間所抱持的懷疑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