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都在13歲那年拒絕照顧癌末的爸爸:我不是恨,只是失望你不愛我

示意圖/Ingimage

我不是恨爸爸,只是失望爸爸不愛我

我這麼愛你,爲什麼都感受不到你給我的愛?

延伸閱讀

一週後,我出現在他們家門前,是爸爸幫我開的門。媽媽特意安排自己外出,好讓我有機會和女孩及爸爸談話。

到底是要個別對談,還是一同對談,我還真沒什麼想法。就看他們父女倆的意願來決定。

不過,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我的意。沒想到女兒刻意躲在房內,不肯出來談話,也不願出來見一見我,更別說給我機會介紹自己。

因此,我「被迫」與眼前這位爸爸坐在飯桌旁,開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會談。

兩個我,與兩個父親對談

即便實際年齡四十多歲,但是身著白衣、短褲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六十歲的男性。或許是因爲定期做化療,也或許是因爲臨終的緣故,他面容憔悴,髮絲稀疏。

當下這畫面不禁讓我想起當初同樣脫髮的父親。但是不管如何努力去回憶,我都想不起自己父親衰老的面容,只怪我當初不想直視父親的樣貌。

所幸這位男性話雖簡短,但非常誠懇。意外地,我發現自己很有耐心在聽他說話,內心並沒有升起任何不耐煩或者憤怒。

允許我誇張地形容這畫面:感覺上,這個男人和我的父親,在兩個時空裡,角色重疊了。以前,我是兒子;現在,我是助人者──兩個我,正在與兩個父親對談。

看似我在聽着眼前的這位父親說話,但是實際上,是長大後的馮以量有機會與過去的父親對話。

這位爸爸和我爸爸有太多的相似處了。不僅是樣貌及臉龐帶點四方的輪廓,連那眼神都相似。怎麼說呢?就是一種話很少的男人眼神裡會散發的憂鬱。

以前我沒有機會認真看着爸爸,當然以前的我也沒有如此能力做出這樣的對談。現在我長大了,有了足夠的內在資源,去和眼前這位父親對談。

我真心不討厭他,不管是專業我(professional self),還是個人我(personal self)。(在心理學中,每一個助人者在對談進行時,是有兩個「我」互相交替及互補的:一個是透過學習兼訓練而產生的「專業我」;另一個是個人生活的體驗層面所產生的自己,即「個人我」。)

我感謝自己,至少我不討厭他,我不抗拒眼前這位父親。

也因爲我對我的父親有太多的不瞭解及未竟之事,反而帶給我更大的好奇心,去探索、去對談,促使我更想要了解眼前這位父親的生命歷程。

當孩子說恨爸爸,這不是他們的原意

他說:「我的女兒很討厭我。」

我安靜地聽。

他說:「這是我之前沒有好好照顧她的下場。」

我安靜地聽。

他又說:「我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

我也安靜地聽。

不曉得這些話語,是不是也是我父親的心聲呢?眼前這位父親,他可以在我面前訴說這些親子關係。不曉得以前我的父親,他是否也有對別人說過類似的話語呢?

當下的我,好忙。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親,一下子又把專注力放在眼前這位身爲父親的成年男性身上。

「我以爲孩子有了媽媽就好,我負責賺錢就好了。這是我以爲的。」他說:「現在才發現我是這麼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她的愛好、她喜歡的老師、她喜歡吃什麼,我什麼都不曉得,我以爲這些都是沒有關係的。」

●●●●

太熟悉了,這位爸爸和我的爸爸是一樣的。他們誤以爲男主外、女主內,有老婆顧着這個家,一切就都好了。孩子的教育、孩子的身心發展,他們大可放心,都讓太太處理就好。而且他們的太太也真的處理得很好,都是時勢所逼,成爲了一個又一個高功能的女性。

可是,他後悔了。

他的不付出、當初他決定讓太太全權負責照顧孩子,使他錯過了孩子長大最珍貴的過程。錯過了,也成爲過錯了。

如今,當孩子進入中學,又正值叛逆時期,一切都遲了。

●●●●

「孩子現在長大了,那天她大聲說她恨我。她現在只需要媽媽,不需要爸爸了。」他說。

我忍不住插嘴:「其實不是的,這位爸爸,希望你能聽聽我的想法。」我說:「你的女兒不是不要爸爸了。他們都不是不要爸爸──」說到這裡,察覺自己不小心說了一句心底話,我突然哭了。

我爲自己的不專業而道歉:「對不起,我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爸爸了。不好意思。」

我吸一口氣,試着穩定那澎湃的情緒,對着他說:「我想繼續講,可以嗎?」

他雖然不知道我過去的成長經驗,但是點頭,願意聽下去。

我吸一口氣後,繼續說:「其實當每一個孩子說他恨他的爸爸,這都不是他們的原意。」

我告訴這位父親,自己當初是一個非常叛逆的少年,那一年也是十三歲,拒絕照顧生病的爸爸。

我慢慢地告訴他,身爲過來人,我並不是恨爸爸,只是不明白:我的父親明明可以有很多機會來愛我、關心我,爲何他卻選擇忽視我?

「當一個孩子對你說『我不喜歡你』或者『我恨你』,其實他只是想告訴你:『我這麼愛你,爲什麼都感受不到你給我的愛?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懷,爲何你都不願意給?』」

我接着說下去。

「你的女兒不是真的恨你。她只是失望自己這麼愛你,你卻要她服侍你。她失望你把她當成一個女傭看待,感受不到你當她是一個女兒。」

我強調:「她不是真正恨你的。」

我深呼吸好幾次。

說實話,即便書寫的這一刻,我還是掉下眼淚。

而在那當下,我只能儘量控制個人的情緒。我不想讓自己失控,而忘記了其實在那個時空,我是一個助人者。

●●●●

寫到這裡,我也發現,當時我沒有和他一同去探索及瞭解他女兒的特質和想法,就強硬地把自己的價值觀端出來,自以爲是地代替他的女兒發聲。

我因這種種的不專業而感到懺悔。

恨的背後,有深深的愛及無奈

然而,我要感謝這位爸爸,讓我終於有機會不需要以發泄憤怒的方式,來訴說這些內心的話。而且我可以用比較像成年人的對談狀態,完整地表達當初自己對於恨父親的這些思緒。

恨的背後,有我對父親很深的愛──只是那裡頭,夾雜了許多的無奈。

這位爸爸很安靜地聽着。

從他憂鬱的眼神裡,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樣,試着穩定自己內心五味雜陳的情緒。他含淚看着我,我知道他對我所說的話是有觸動的。

我說:「不好意思。我講得太多了。不知道這番話會不會給你太大的壓力?」

他點點頭:「不會,不會。我很謝謝你說給我聽。」

我急急忙忙地收尾:「看來時間已晚,我先走了。我想你的女兒不會出來了,不過我想要和她打聲招呼。」

經過走廊,我站在女孩的房門前,隔着門和她說了一聲:「你好,我是以量。我先離開了。再見哦。」

不知道她有沒有偷聽我和她父親之間的對談,但是顯然地,她對我這號人物是沒有興趣的。她並沒有打開門,也沒有在房間內迴應任何一句話。

我向這位爸爸伸出手,說:「那麼我先走了,謝謝你。下次可以再來找你嗎?」

「當然,隨時歡迎你。」他握着我的手說。

●●●●

回到辦公室,我告訴督導:「好糟糕哦,我做了一場超級無敵爛透的對談。」

「想談一談嗎?」她問。

「暫時不行,我需要沉澱一下。謝謝你,督導。」

我的督導由始至終都是如此包容且溫暖。她知道我今天處理的對談,對我而言是非常不容易的。那是我的生命課題。她只以微笑來回應我的回答,她已做出邀請,但從不強迫。

相隔幾十年,完成與父親的對話

回到家,我雖然沒有失眠,但還是睡不好,凌晨四點鐘就醒來了。會在凌晨四點醒來,足以見得這件事在我心底依然是持續被搖晃着的。

睡不着的我坐在窗口旁,凝視着黑夜。一堆念頭就像一羣不受控制的猴子,在腦袋裡跳來又跳去,思緒很混亂。

一方面自責把對談搞砸了,另一方面卻對這位爸爸異常感恩。我萬萬沒想到,隔了幾十年,自己居然有機會完成我和爸爸之間的對話。

一方面覺得自己很自私,居然濫用對談的空間來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事;一方面又很感恩這位病人,在這個時空,給了我這麼熟悉的脈絡去經歷。矛盾得很。

然而,我唯一沒有混亂的念頭是:我長大了,我看懂了,至少我不再恨爸爸了。

爸爸,我真的沒有再恨你了。只是我心裡依然很難過:爲何我們父子倆的緣分這麼淺?爲何就不能再靠近一點?

這已成爲事實,也成了我心裡很沉重的遺憾。

我也曾想,要是當初我不罵你,要是當初我不叛逆,要是當初我願意去照顧你,我們父子情的結局會不會好一些呢?儘管也知道這樣的詢問,我這一輩子都找不到答案。

圖爲《父能量:放下父愛的缺憾,也放過自己》書封,寶瓶文化提供

除了這些念頭,我的心依然牽掛着那位十三歲的女孩。她躲在房間裡,不說話。但這樣的「不說話」,卻顯得出她的抗議好大聲!

我又可以怎麼樣幫忙她呢?我還能爲她做些什麼呢?

我們都是沒有足夠父愛的孩子,但是,她的經驗能不能比我好一些呢?要是能夠幫助這個女孩與父親和解,我心中對於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父親的遺憾,是否就會因此減輕一些呢?

我沒有答案。不過,我還是願意試一試。

(本文出自《父能量:放下父愛的缺憾,也放過自己》,寶瓶文化出版,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