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鋰的冬天故事
白色石油正在經歷一個冬天的故事。
天齊鋰業、贛鋒鋰業的市值，距離2021年高點蒸發了60%以上，對鋰礦有些執念的基金經理，一腳踩進了泡沫破裂後冰冷的河水。2021年如日中天的匯豐晉信陸彬、國投瑞銀施成，他們重倉鋰礦的基金今年以來都跌去了30%以上。
這不算什麼，更加噩夢的劇本發生在碳酸鋰期貨市場。湘楚基金因碳酸鋰的極端行情，一天回吐完過去一年的收益，淨值走勢宛如一把鐮刀，被一字斷魂斬的還有博弈樹量化。
浮盈被無情斬落後，湘楚基金髮了一封《致投資者的一封信》，向全市場反思自己對碳酸鋰市場預期不足。由於碳酸鋰期貨近日的大幅波動，碳酸鋰期權經歷了罕見的「末日輪」行情，單日暴漲424倍，即使是專業的機構應對不及，也會被埋葬於此。
過去三年，很難找到價格波動比碳酸鋰更加極致的品類。自疫情和俄烏衝突以來，碳酸鋰漲幅高達14倍，去年四季度碳酸鋰價格最高漲到60萬/噸。面對這油門踩到底的狂飆，廣汽集團董事長曾慶洪感慨，「我現在是在給寧德時代打工」。
爲了應對產業日益增長的套保需求，碳酸鋰期貨今年7月21日在廣期所掛牌上市。就像那些溢價上市的次新股，上市即巔峰，短短5個月不到，從24萬元/噸跌到10萬元/噸。特別是12月4日之後，碳酸鋰期貨經歷了連續跌停，緊接着三個漲停，再跌停，然後上演地天板。
置身事內的交易者，就像是坐上來回拉甩，連續大回環的4D過山車，在最高點脫離了軌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彈射了出去。
私募研究員小王（化名）告訴筆者：我從碳酸鋰期貨上市那天就開始做空，最多賺了10倍，一時覺得自己天下第一牛逼。三個漲停板之後人懵了，吐光了所有利潤，一切就像是夢一場。
潑天的富貴
在期貨市場這個九死一生的地方，有時看對了趨勢就意味着是潑天的富貴。
小紅書上有一則傳聞某新能源首席，在碳酸鋰期貨上市的第一天就做空，3個月就賺了20倍，掙了半個小目標。
以9%的保證金計算，11倍槓桿，碳酸鋰期貨跌停就能翻倍，反覆滾動，做到20倍並不困難。特別是跟蹤了20-21年整個鋰電上漲週期的賣方分析師，供需平衡表沒人畫的比他們漂亮，他們把行業成本以及未來截止到25年的全球所有項目的排產情況摸透了，當景氣度散去，體感也最爲強烈。
大地期貨研究員張聽雨親歷了鋰電行業起朱樓，宴賓客，然後樓塌了的整個過程。他向遠川回憶起去年正極廠們的癲狂時刻，當時碳酸鋰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種生產的原料，而是一個緊握在手的籌碼。
「那是非常瘋狂，去年正極廠與上游採購，無論是什麼品質，鹽湖的工碳也好，雜牌的電碳也好，只要有貨，就在市場上一掃而光。」驚悚的是，「某廣東上市龍頭正極廠，當時產品庫存非常高，他們企業的利潤其實就來自於碳酸鋰存貨價值增值轉換成的利潤。」
簡單來說，整個行業囤積居奇，就像碳酸鋰的二套販子。
一方面是碳酸鋰增值，另一方面他們也能把自己的正極材料加價賣給下游。長鞭效應驅使下，正極廠恐慌碳酸鋰的價格一直漲，產能幾萬噸的廠，一次性要採購7-10萬噸，那時專業的產業玩家買漲不買跌，操作起來與A股散戶沒什麼分別。
「2021年，賣方分析師對碳酸鋰大都「保守」看到30萬，誰能想到這個鬼東西能漲到60萬。」張聽雨向筆者表示無法理解。但正因如此，也最大化地增加了後來空軍們做空的空間。
然而這樣的機會，主流的量化與主觀CTA都FOMO了，由於缺少歷史數據的樣本，他們出於風控大都會避開交易新品種。如此大級別的做空機會，只能留給開不了股票賬戶的賣方分析師或者民間大佬。
最出名的是大盤手網全國期貨實盤賽裡，一個「簡單的幸福」的ID，在今年下半年曲線呈現「90°」詭異上揚。他的真名是周偉，外號「盤聖」，有着14年的期貨從業經驗，參賽僅四年，就把20萬的本金做到3.87億。
廣期所宣佈碳酸鋰期貨上市後，周偉看了幾份研報，發現了三個線索：
一是碳酸鋰才幾年時間從3萬多漲到去年底的57萬，上市前現貨價格29萬，漲幅巨大。二是碳酸鋰90%的生產成本在10萬以下，80%的成本在8萬以下，當時屬於利潤非常高的行業。三是今年碳酸鋰的下游新能源汽車的增速是百分之三十幾，而電池級碳酸鋰的產量增速是百分之六十幾，供應增速遠大於需求增速。
所以期貨上市那天，集合競價周偉就空進去了，光碳酸鋰一個品種就賺了超過2個億[1]。
張聽雨告訴筆者，身邊財富自由的大戶兩隻手數不過來，今年做空碳酸鋰比做多比特幣還要刺激。
空頭的自白
站在空頭滔天的富貴對面，是正極廠極致的嚴寒。比如去年笙歌燕舞的德方納米，今年前三季度虧損了10個億，一口氣虧掉了2021年全年的利潤，股價也從去年最高點跌掉了近80%。
碳酸鋰的價格高位蹦極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去年11月還有60萬，今年4月就一度跌破20萬。孚能科技老闆王瑀，又給死寂的行業潑上了一盆透心的冷水。他判斷，碳酸鋰實際成本在3萬，未來下探到每噸10萬元以下也不是不可能[3]。
私募研究員小王向筆者表示，他曾經在天齊鋰業高位止盈於雪球大V「省心省力」買入之前，對鋰礦的盤感極有感覺，稱「做空碳酸鋰是他人生最偉大的交易」，但僅限於12月6日以前。
小王向遠川回憶，令自己血脈僨張的做空歷程。
「我差不多19萬就開始做空了，據我所知，電新分析師做空大致也是這個位置。8月份的時候，現貨差不多從30萬跌到20萬這個區間，那時江西鹽廠老闆們覺得跌不下去了，開始進行一些囤貨動作，因爲這個行業有金九銀十的說法。」
但小王記憶猶新，9月正極廠的排產數據沒有想象的那麼好，主力合約LC2401開始加速暴跌。
十月初，東吳電新首席曾朵紅拉了一場專家會議，紀要被全網瘋傳：「10月訂單最多和9月持平，儲能庫存積壓嚴重，很多電池廠國慶開始放假了，金九銀十肯定是沒有了。按照24年1800萬的電車需求來算，這輪價格會跌到10-13萬。」
專家特別強調，四季度比較平淡了，不要再有僥倖心理，今年不可能有旺季了。
然而那個時候，「江西一部分鹽廠，比如九嶺、志存牽頭，通過減產的方式成立挺價聯盟。他們的做法、動機可以理解，但動作是錯誤的。」在小王看來，他們把自己的成本去錨定整個碳酸鋰的底部，是一個非常大的誤判。
從技術角度來說，西藏、青海鹽湖滷水提鋰成本最低，四川、新疆鋰輝石提鋰次之，江西鋰雲母提鋰成本最高。
「當時江西聯盟現貨價成本在15-20萬之間，而天齊和給澳礦做代工的企業成本就10萬，差不多70%的優秀企業仍在賺錢。」小王補充，「江西雲母品位低，週期上行大家怎麼買都賺錢，現在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市面上到處是貨，爲什麼要將就買這些？未來成本高、規模小的江西鋰鹽廠，肯定是要被淘汰的。」
小王還發現，大家寄予「挺價」厚望的澳洲鋰精礦也挺不住了。
澳礦從原來Q-1模式（比如二季度下單按一季度均價結算），轉變爲M+1（比如8月下單按9月均價結算）、M+2模式。這暗示了澳礦也認爲中國需求不好，可只有中國才能消化澳礦庫存，所以澳礦只能主動讓利給國內冶煉廠，儘快把手上的貨出掉。
衆多利空線索匯聚到一起，在碳酸鋰國慶回來那一波拉昇時，小王加倉做空。
10月底，小王去四川一家給寧德代工的正極廠調研。他發現正極廠不僅與上游訂單縮量，簽訂的長單也縮量，甚至原料用不完，向貿易商賣庫存。好巧不巧，那段時間，市場居然出現了像天齊、贛鋒這樣品質優秀的碳酸鋰。他意識到，需求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差很多。
「然而正極廠不願意出來公開交流，他們怕會影響上市公司的股價。」小王直白地告訴筆者。
11月，碳酸鋰期貨迎來了更猛烈的下跌。不斷加倉的小王，賬戶利潤如泉水噴涌。在碳酸鋰打出第一個跌停板時，他專門跑去湖濱銀泰in77華爲授權體驗店，問了下M9什麼時候上市。
與撒旦同行
期貨投資是一個天使與撒旦同行，香檳與炸藥共存的行業。
在研究員張聽雨看來，國慶以來碳酸鋰期貨經歷了「多逼空」、「空逼多」、「空頭陣亡」三個階段。
國慶前，LC2401合約觸達了145000低點，當時空頭的持倉量非常高。一部分多頭認爲，空頭手上是拿不出那麼多貨的，於是碳酸鋰「多逼空」拉昇了一波。11中下旬時，畫風快速轉變，空頭覺得雖然手上只有一萬噸左右的倉單，但是市場上沒有人會去接這一萬噸的貨。
爲什麼？
11月22日，廣期所組織鎮江倉庫進行模擬交割，流傳出印有「永州昊利」圖樣的噸包袋，實際上昊利採購鹽湖工碳加工爲電碳，被市場解讀爲回收料也可以隨意交割[2]，更有小作文把交割品形容成爛貨。
行情好的時候，品質差一點的電碳，小電池廠還是能用的，現在行情不好，小廠也沒有訂單。而給寧德代工的企業，對碳酸鋰品牌是有非常高的要求，這就導致空頭手上的貨，沒有多少企業敢接。
「其實廣期所的標準在上市前就定好了，甚至品質是要優於行業標準的，但是下游電池大廠對電碳品質要求較高，如果要進他們的白名單，起碼要經過至少兩三個月的安全測試。所以導致小廠生產的碳酸鋰去廣期所交割目前來看是比較合理的選擇，然後下游又不接貨，貨不斷轉拋到下個月。所以根本原因還是市場沒有特別大的需求。」張聽雨向筆者解釋「空逼多」的成因。
大家形成多頭不敢交貨的共識後，12月4日起碳酸鋰期貨連續打出了兩個跌停，小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爽感，但他也意識到可能會有像2021年動力煤三板強平的政策，計劃第三個跌停板附近撤離，完成自己最偉大的交易。
但是政策密度陡然增加，針對LC2401合約，12月4日調高手續費，12月5日提高交易保證金，12月6日提高了限倉標準。當時空頭持倉太過集中，大部分空頭利潤都很高，大家覺得風向不對了，踩踏式逃跑，跑着跑着把盤子跑成了連續漲停。
12月8日，對所有10萬做空，短暫體驗到跌停板快樂的空頭來說，是一個黑色星期五。「那個週末挺難受的，大家預計週一是要繼續漲停。很多人都在按計算器要虧多少錢，如果倉位重，週一要爆倉，週二要穿倉，週三要欠期貨公司很多很多錢。」小王坦言。
而這一天同樣也是湘楚基金絕望的日子。
漲停的第一天，一批買進LC2001「末日」看漲期權的投資者，爲了賭第二天的高開，換成期貨多單，拒絕平倉，這就導致湘楚基金賣出虛值的看漲期權C97000、C98000和C99000在行權日無法平倉，最後被迫行權，拿了一手的空單硬捱了兩個漲停，損失慘重。
空頭最危險的時候，《期貨日報》站出來穩預期，發佈了標題爲《廣期所已收到2000多噸碳酸鋰交割預報，目前還在陸續增加》的文章。小王解讀，「其實就是讓空頭不要太恐慌，跑太猛，市場還是有交割量的。」週一那天，開盤時lC2401是封在板上的，然後打開漲停板，終於開始下跌，小王不敢再賭，大舉撤離。
本該不會有那麼極致的冬天行情，「市場充斥着爛貨」、「某大廠已在七萬搶跑」、「三個跌停板強平」，在小王看來，各種PDF大神的小作文，各路媒體放大恐慌，甚至美國路透社都寫了好幾篇文章關照中國碳酸鋰，這些纔是碳酸鋰演變成修羅場的罪魁禍首。
就像錢鍾書說的，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LinkedIn上，曾撮合AVC和天宜的中間人Michael精闢總結：鋰價是因爲買盤罷工和信息操控而被打下來的。
鋰想很豐滿
碳酸鋰的行情暫告一段落，勤奮的空頭轉戰集運歐線期貨。
經歷過完整的週期，小王有太多的反思。在他看來，做空碳酸鋰和以前做天齊鋰業股票是有着本質區別。
「一開始還是對市場敬畏的，後來做着做着發現利潤非常多了，保證金的使用率每天都隨價格下降，空頭其實是越來越樂觀的。一般來說，跌到9-10萬是要做減法，但是賺麻了加上跌停板的刺激，多數玩家都以爲這是人生的難得一遇的康波，不計後果地在即將打到跌停板的時候加倉。」
這就和A股敢死隊打漲停板一樣，只是方向相反。
過去三年，作爲基金行業的觀察者，筆者看到有太多奉行景氣度投資人，漲着漲着就信了週期能變成長的故事，漲到最後，一個故事發酵半小時就被電新人給整明白了，然後越勤奮越跟不上市場的走勢。趙詣、崔宸龍、陸彬、施成等新能源基金經理淨值走成一座雪山，也說明了景氣度雪崩的慘烈。
本輪碳酸鋰走勢，印證了同一批景氣度玩家，既可以做多景氣度，也可以做空景氣度，自信以爲雙邊都可以賺錢。但在期貨市場，看對方向只是算術題，倉位管理纔是大佬進階的高數題。
鋰想很豐滿，現實總是很股感。
不過反過來想，無論是產業端的正極廠，還是押注鋰礦的投資人。越是崩塌慘烈，越是凍徹刺骨，距離冬天結束的日子，也越不遙遠。
參考資料
[1]重量組冠軍獨家揭秘！碳酸鋰單品種盈利2億元詳細操作思路！天縱網絡科技
[2]碳酸鋰“逼倉”誰之過，則言諮詢
[3]對話孚能科技董事長王瑀：碳酸鋰成本3萬 未來或降價到10萬，新京報
編輯：張婕妤
視覺設計：疏睿
製圖：沈暉
責任編輯：張婕妤
研究支持：大地期貨研究院張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