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薄言捋之
小團山香草農莊開業以來,因爲地處偏遠,常有遊客抱怨難以尋訪。我們爲了方便遊客,於年初在重要路口樹立了標示牌。
其中一個標牌,恰恰位於跨越合武鐵路下的甬道前,工程後堆了些土石,棄置了些垃圾,極爲雜亂。蕙瑛希望遊客進入銘傳鄉境內,就能生「別有天地非人間」的感覺,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爲整個鄉做清潔環保的工作,但是至少可以把標牌的周邊整理停當,並且栽植些帶花香草,如果能帶動周邊因而注意整潔和美化,更是美事。
蕙瑛於是要員工數人,帶了桃樹苗數十株、柳葉馬鞭草百棵,將標牌下的混凝土塊清去、土壤鋤鬆,配上優質培養土,將花草一一栽上。但望來年桃花盛開,招得春風;柳葉馬鞭草紫豔,引蝶翩翩。員工工作間,暗自竊笑莊老師天真,議論栽不多久,必爲人竊取罄盡。蕙瑛執意要做,她以爲我們既然爲的是鄉里,大家自然能感到這善意,以善意滋養善意,不獨善其身,才能夠將善意傳播出去。
這幾日,每每和工頭曹先生駕車經過,看着桃樹一棵棵少去,不幾日,只剩下一株。曹先生有些氣急敗壞,語言中責備自家鄉人淺識貪婪,也惋惜蕙瑛不識人心。我笑着解釋,人心未必像蕙瑛所想的良善,但是也未必像曹先生所說的鄙吝,大部分人不過處於其間罷了。蕙瑛的嘗試,總是值得做的,所費不多,而又足爲典式。這要長期做去,一時是難以見功的。
曹先生有些不忿,愈講愈快且急,鄉談盡出,我在滿口肥西話中,聽到一句「這些人一把捋了這邊,再去捋了那邊,不要多久,都給他們捋光了。」我心中靈光一閃,我問他:「捋是什麼意思?」曹先生說:「我們家裡人都是這麼用的,難道不對嗎?」我知道所謂「我們家裡人」不是專指曹家人,而是肥西這裡談到同鄉人的常用語,於是也不多說話,一者因爲一言難盡,二者因爲我心中正誦唸品味着《周南.芣苡》的句子: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芣苡就是車前草,據說吃了車前草子,可以令婦人多子。婦人採芣苡,帶着愉悅的想望,所以採而又採,先拾後捋,多至盈手滿掬,初則撩起衣服下襬兜起芣苡,後則將衣襬繫於腰間,滿襟滿懷以儲之。如朱熹言:「袺,以衣貯之而執其衽也。襭,以衣貯之而極其衽於帶間也。」《詩經》中常用複句,各句之中僅相差一字,此字正是詩中眼目。《芣苡》此詩,恰恰是最佳的例子,採、有、掇、捋、袺、襭六字皆爲動詞,而有先後進度之別,用詞之精到,使採摘芣苡的情景如在眼前。
其中,有是採而藏之,掇是採擇拾取,捋則是由下往上拔取。《芣苡》詩中掇、捋兩字用得好,曹先生說的肥西土話中恰恰精準地用了捋取桃樹苗的說法,豈不妙哉?
王維的《相思》一詩膾炙人口,童蒙能誦: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恰恰是點化了《詩經》中《芣苡》的手法,江山代有才人,然而未必後出轉精,就我來看,還是《芣苡》原詩勝出。然則王維乃一代文宗,不過偷得「採襭」兩字,而鄉野土話,竟然上承中、上古用詞,爲經典中漢語用字存了見證,語言學家謂吳語(合肥話屬之)中存有不少古代語詞,此事或可爲證。
漫思及此,不禁哈哈大笑,說道:「捋得妙,捋得妙!」,曹先生驚異地望着我,想來是因爲桃樹苗爲人捋去,我不惱反笑。他說:「你們這對夫妻,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