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er 兼差是「庶民經濟」還是「宿命經濟」?
▲有 Uber 這種零工式經濟,讓需要外快的人有機會可以兼差。(圖/路透)
●鱸魚/資深矽谷工程師
矽谷不常看到老人,因爲很少有人選擇在這麼昂貴的地方退休。矽谷只適合作戰。一般我們矽谷人的生活圈也大多限於東西兩岸,對於美國西部內陸的城市其實並不很瞭解。
在矽谷搭 Uber,看到的多半是外來移民的年輕駕駛,而且多是兼副業。在矽谷光靠開 Uber 維生會很艱難。我同事也有周末兼差開 Uber 的。
有一次搭同事的車出去吃飯,看到後窗貼了 Uber 的貼紙,纔不小心得知他這個從來不告訴別人的小秘密。想到週末其他同事都帶着家人出遊,他卻得開車拾起另一份工作,當下的感覺是對他格外尊敬,也慶幸有 Uber 這種零工式經濟,讓需要外快的人有機會可以兼差。
我曾慶幸有 Uber 零工式經濟
以前沒有 Uber 的時代,有些人私營機場接送。他們最大的挑戰就是每進出一趟機場都要冒一次被抓的風險。舊金山機場警察對白牌車抓得很嚴,只要看到乘客是坐在後座,就會攔下來盤查,跟駕駛查驗營業證。被抓一次要罰好幾百。這些警察常常穿便衣,讓人防不勝防。
所以在客人上車的時候,駕駛常常會暗示請客人坐前座,這樣機場警察就會把他們當作是一般的接送朋友。如果是送機,他們會要求上車先付費,如果是接機,就要求下車付費──這樣可以避免在機場人贓俱獲。這些人爲了生活費,每一塊錢都賺得提心吊膽。當時感覺是非常同情這樣的處境。
現在 Uber 完全解除了這種困境。所以我對 Uber 的看法一直是,他們對庶民經濟做了創新的貢獻。
另外就消費者的角度來看,Uber 比計程車便宜了一半,而且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立刻可以叫到車。他們提供給消費者優質又廉價的另類選擇。所以我一直跟大部分消費者一樣,非常支持 Uber。
直到不久前去猶他州出差,搭了三趟 Uber,真正接觸了美國內陸爲生活掙扎的庶民,我纔開始有不同的想法。
▲與其說計程車是一個該被淘汰的產業,不如說這根本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免費圖庫/pixabay)
三個祖父級駕駛
跟矽谷最大的不同,也最令我詫異的是,三趟 Uber 駕駛都是70多歳的袓父。他們是不應該再出來工作的,但在車上,我聽到了三個美國西部真實的庶民小故事。
我的目的地是鹽湖城50公里外的沙漠,不管誰接了這張單,回程必定是空車。回來的時候,不管是誰接了那張單,也必定是空車去接我。
隔代撫養的祖父
從機場一上車,看到是個白髮蒼蒼的老司機,當時覺得有點欣慰,以爲他只是出來打發時間,藉此跟社會保持連繫而已。這也算是 Uber 的一件小功德,讓年長者打發時間又可以賺一些外快。只是看到他的車裡很雜亂,還有吃了一半的餐點,看來他三餐似乎都是在車裡解決。所以我很快就改變了想法。
這顯然是他的長期工作室,他不是出來打發時間的。
談話之間我得知原來他早已退休,可是家裡發生變故,突然要接收兩個小孫子,而且還得再養他們十年。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經濟負擔,他只好選擇開 Uber。他每天要開十多小時的車。錢不好賺,但總比沒有好。他對 Uber 有一種又感激又埋怨的情懷。感激的是他能夠在這個年紀還有出來打工的機會,埋怨的是有被 Uber 的廉價綁架的感覺。
我很好奇他家裡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當然我沒有問──就像他對我下車的地點感到好奇而沒有過問一樣。
我是去資料中心。那裡是一片沙漠,方圓幾公里內都沒有其他建築物。大門口沒有任何標示, 四周圍了兩人高的鐵欄杆。入口的地方有防撞樁,外面有好幾部攝影機。進出唯一的方式就是下車按鈴對熒幕說話,裡面纔派人出來接。
局外人可能會以爲那是外星人基地。
踏出車子的時候,他略帶好奇地看着我──他心裡想的也許是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也好奇地看着他,心裡想的是他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他的故事我沒聽完。我只希望他能夠一直開 Uber,直到把孫子們養大。爲了稍微彌補他可能得空車開回鹽湖城,事後我補了他五塊錢小費。
攜槍自衛的祖父
我必須當天回矽谷,談完事就得回鹽湖城。出了資料中心,走到鐵門外叫了Uber,最近的也要17分鐘後才能抵達。我很詫異,在那種地方居然也叫得到 Uber,可見他們無所不在。而遠在十幾公里以外的他,竟也願意開過來接這張單,莫非全美國到處都有人等待這樣的外快機會?
其實我已經做好最壞打算,如果叫不到車,就只好麻煩同事開車送我到最近的小鎮,再從那兒叫車。
第二個駕駛也退休很久了,兒孫們都住在德州。他因爲老婆需要長照,只有午休和晚上老婆睡覺以後,才能出來開車。
這一路他都在抱怨醫療保險。他每個月自己掏腰包給太太買藥的錢近千元。知道我來自矽谷,他又抱怨矽谷人來猶他州炒房,過去幾年房租漲了近三成。爲了醫藥費、爲了漲不停的房租,他還得再出來工作。他也說 Uber 工資太低,但是爲了彈性工作的自由,他選擇不抱怨。
美國老人健保很糟,很多救命的藥可以隨藥商漫天要價,而且健保不給付。他們沒有什麼存款,親友之間也沒有通財之義。在這個社會,孩子高中畢業後父母就不再撫養,,有些甚至要他們搬出去。同樣地,父母老了孩子也不回來。這一來一往竟然就這麼扯平了。這是個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國家。
因爲常開晚班,他曾經被醉漢毆打過,也被人用螺絲起子捅過。所以後來他考了隨身配槍的執照,現在車上隨時都放着槍,連彈匣都裝上了。這樣的老人爲了工作還得攜槍自衛,這在別的國家是無法想像的生存方式。
這個年紀了,白天照顧太太晚上還要出來開車⋯⋯光這兩樣已經夠折騰人了,現在還得帶槍。我很好奇太太是爲了什麼原因需要長照。當然我沒有問。我只希望他永遠用不上那把槍。一旦用了,不管是贏是輸,都是他輸。
開小卡車打零工的祖父
最後一趟是從市中心去機場,這次來的竟是一輛小卡車。他本來是建築工,因爲長期沒有案子所以出來開車。他打算不久就搬到矽谷,去跟當服務生的女兒同住,將來在那兒開 Uber。想必他是不想給女兒帶來經濟負擔。
當時下大雨,15 分鐘的路走了 35 分鐘。那一趟車資是美金 $9.6,Uber 扣三成,再扣除油錢、折舊、維修和保險,我估計他實際到手的連四塊錢都不到。35 分鐘賺四塊錢,這是最低工資的一半。下車時他遞了名片給我,說他會修房子。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我說也許有機會用得上他的服務。
搬到矽谷後,他這個年紀打零工或開 Uber 會更辛苦。矽谷有太多新移民在零工市場比耐勞,也比價低。他也許不知道在舊金山有25%的 Uber 駕駛睡在車上。
這些人負擔不起矽谷昂貴的房租,只能住在偏遠的城市。由於距離遙遠堵車又嚴重,所以他們每週有好幾個晚上睡車上。電視新聞報導過,很多 Uber 駕駛後車箱都放着寢具。其實不只是矽谷,美國的主要城市都有 Uber 駕駛睡在車裡的情況。矽谷只是比較嚴重而已。
矽谷競爭更激烈,而且都是年輕人。當然我沒有告訴他這些。我只希望他對在矽谷的未來充滿期望。
下面是美國廣播公司報導丹佛市 Uber 駕駛晚上睡在車上的新聞 :
是「庶民經濟」還是「宿命經濟」?
「你不做有別人要做;錢再少也比沒有好」
這三位駕駛都說 Uber 把價錢壓得太低,所以必須以長工時換取收入。這種零工經濟靠的就是全民皆兵,誰都可以來做,所以他們永遠不缺人。這些駕駛自己也知道本來就是彈性零工,這把年紀也不可能做別的,所以價再低他們都會做,彷彿自己也理虧似的。我感受到的是「你不做有別人要做;錢再少也比沒有好」的宿命氛圍。他們沒有不做的選擇。
在矽谷不常聽到這樣的抱怨,也許是因爲那裡多半是兼差賺外快,而且年紀輕,開 Uber 不是唯一的選項。
這些弱勢老人心態上這樣認命,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無法理解 Uber 爲什麼可以利用弱者的認命來持續打造自己的王國。
有時候想想,不知道 Uber 帶給這些人的是機會,還是學會認命。
不久前舊金山的 Uber駕駛才走上街頭,在 Uber 總部門口抗議酬勞太低,無法在舊金山生存。
其中一個標語寫的是:Uber CEO : 年薪 4500 萬美元 vs. Uber 駕駛 : 每小時 9 美元!
另外還有標語寫着:你住豪宅,我們睡車上
兩年前一位 Uber 駕駛和當時的 CEO,爲了低價剝削的問題在車內發生爭吵。這一段短片在網路上曾造成轟動。事後CEO還爲此道歉。
冒牌的便宜
舊金山的法定最低工資是每小時15元,但是舊金山 Uber 駕駛平均時薪只有9元,而且沒有健保休假和福利。因爲他們是零工而非員工,所以不受勞工法約束。紐約計程車駕駛,每小時是15 元,而且享有健保、休假及所有該有的福利。
在這樣不公平的基礎下,計程車業要如何與 Uber 競爭 ?
與其說計程車是一個該被淘汰的產業,不如說這根本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所以 Uber 的便宜又大碗,不就是砸投資人的錢所建構出來的假像?身爲消費者的我們,身爲一切追求高科技的我們,總傾向認爲只要對消費者有利就是對的,只要創新就是好的。
可是一旦離開這個角色,從那些成就便宜又大碗背後認命的角色來看,Uber 的好,竟然讓我覺得有些歉疚。我也很想繼續享受,做個一切都對我有利的消費者,可是一旦知道了他們的小故事,我就很難再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冒牌的便宜」。
▲Uber 的如意算盤是先搶市場先機,再搭建數據。(圖/記者李毓康攝)
Uber 還能撐多久 ?
今年第一季,Uber 虧了10億美元。這頭虧損,另一頭又把價格壓到最低。所以這種令消費者鼓掌叫好的廉價模式根本就不可行。但是他們仍以市場一半的價格,幾乎把傳統計程車產業剷除。現在敵人消滅,市場也拿到了,那下一步呢?一季虧損10億美元的大洞要如何填補?
是迴歸到市場價格?好意思嗎?還是再壓低駕駛所得?那邊已經走上街頭了,還壓得下去嗎?
Uber 敢肆無忌憚地虧損,是因爲賺錢根本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看中的是下一階段的自駕車(自動駕駛),現在只是過渡時期。未來要走入自駕領域,最重要的就是 AI 背後無所不在的資料。現在全球 3百萬的 Uber 駕駛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收集資料的工具。只是這些人遲早都會成爲被汰換掉的零件。
Uber 的如意算盤是先搶市場先機,再搭建數據。如果是商品的話,Uber 的作爲就叫做「以低價傾銷掠奪市場」,聯邦公平交易委員會應該是要調查的,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輿論。
▲未來要走入自駕領域,最重要的就是 AI 背後無所不在的資料。(圖/取自Pixabay)
我們都聽說過一個偉大的理論:企業存在唯一目的就是利潤。現在這個理論竟然也無法自圓其說了。不管下一輪的新理論是什麼,我確信庶民繼續會是輸家。
真實庶民的宿命
回到那三個祖父級駕駛⋯⋯要說這種年紀應該在家裡含飴弄孫,似乎太過陳腐,但至少他們不應該再爲維持基本生活而工作。
美國人均所得是臺灣的2.6倍,可是我完全看不出這個數字帶給他們比臺灣老人多一點點的幸福。好萊塢的深宅大院不是美國,這纔是。
人均所得只是一個國家的門面數字,庶民數字是每月的生活費。一個比爾蓋茲在帳面上可以挽救100萬個窮人,也可以讓這些人永遠不必出來打零工──那就叫做「人均所得」。不管再富的國家,底層庶民都是一樣艱辛。
在富有國家底層的生活,心理上只會更苦更認命。因爲那個動人的人均所得,只有可能讓你更憐憫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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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方格子《異類矽谷》。《雲論》提供公民發聲平臺,歡迎能人志士、各方好手投稿,請點此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