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與憂國:《哥吉拉-1.0》與日本戰後的「神風倖存者」
戰敗而幾乎「亡國」的日本,竟又出現了巨大怪獸哥吉拉,讓歸零的日本變成「-1」。《哥吉拉-1.0》的視角放在戰後日本,除了關於日本復興的主題之外,片中的「神風倖存者」角度,也可以探討日本戰時與戰後關於憂國青年的視角。 圖/《哥吉拉-1.0》劇照
「生きろ」
活下去
活下去吧,我想這纔是最近在Netflix突擊上片的《哥吉拉-1.0》(網匿稱「負一哥」)的真正主題。
作爲一個專攻日本文化的研究者,不可能不知道哥吉拉系列電影在日本的文化影響力。這部日本最新的哥吉拉電影好評如潮,還在奧斯卡拿下了獎項。不過很多在日本看過的朋友,一致覺得這部片的主題有點「敏感」、甚至可能在臺灣會被覺得是吹捧舊日本軍國主義而無緣上映。
我一個在臺灣教書的日本朋友就非常推薦這部電影,覺得看不到這部片實在太可惜了。這並不是一般觀衆以爲的那種「男生愛看的科幻電影」,就跟庵野秀明執導的《正宗哥吉拉》一樣,其實怪獸都不是真正的主角。這部電影的主角是「人」,而且主題是「生命的意義」和「希望的意義」。
這部電影的導演山崎貴,之前的作品包括了《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和《永遠的0》。這兩部作品和《哥吉拉-1.0》一樣,講的都是太平洋戰爭前後的故事,而且主旨都放在「日本是如何從絕望的戰敗走向充滿希望的戰後復興」。
也因爲《哥吉拉-1.0》裡和《永遠的0》一樣都講到神風特攻隊,所以許多中國朋友就覺得負一哥是在暗示歌頌戰前的軍國主義,又因爲核爆實驗產生的哥吉拉是在影射美國,推導出「男主角最後戰勝哥吉拉是在空想的世界裡打敗美國自爽」這樣。
《哥吉拉-1.0》獲得2024年第96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也是影史上第一部獲得奧斯卡獎的哥吉拉電影。圖中抱着金色哥吉拉者,是《哥吉拉-1.0》導演山崎貴。 圖/美聯社
的確這部電影出現了日本大戰末期的「幻之戰機」震電,還有高雄、雪風等舊日本海軍戰艦登場,讓許多二戰軍武迷大呼過癮,也讓大家看到了導演繼承自《永遠的0》以來對舊日本帝國軍的愛好。電影裡的重要人物,維修達人橘宗作一開始報告自己來自「筑波海軍航空隊」的時候,倒是讓我心頭一震。因爲我在日本拿到碩博士學位的母校就是筑波大學——這座位於茨城縣的日本國立大學,所在地其實就在過去海軍訓練飛行員的重要基地附近。
連在臺南成神的故日本飛行員「飛虎將軍」,都跟這裡有很深的淵源,甚至還有神明回鄉時因爲想要看看舊日訓練基地,而發揮神力讓搭乘的列車突然停下來的神奇故事——當然這個就信不信由你了。
身爲哥吉拉迷的山崎貴本來過去拍的作品就充滿了濃濃的懷舊感,所以這次操刀哥吉拉電影,也選擇了戰後這個呼應他過去許多作品的時代。「戰後」其實是日本一個很特殊的時代,包括之前筆者提過的〈《東京黑洞》:飢餓與屈辱,戰後日本的亡國活地獄〉,就鮮明描寫出了那個東京被炸成荒原,所有人爲了活下去連最基礎的尊嚴都顧不下去的苦難歲月。
日本皇室是現存世界歷史最悠久的王朝,就算是武士當權、天皇家僅供擺設的700年間,日本都像過去軍部所強調的「金甌無欠」,也就是這個國家從未喪失過自己的主權。但是在1945到1952這段期間,被盟軍總部統治的日本連輸出品都得打上「MADE IN OCUPPIED JAPAN」的字樣,雖然有自己的首相,但是凡事還是得聽 GHQ 老大的命令,算是真正的亡國了一次。
《哥吉拉-1.0》是哥吉拉系列70週年的紀念作。 圖/《哥吉拉-1.0》電影海報
圖爲東京大空襲之後的景象。 圖/維基共享
如果從今天繁華先進的日本來看,很難想像那段時期的日本是什麼樣的悽慘地獄——或許也因爲這樣,山崎貴才更覺得日本能從那樣的絕境重新爬起,創造世界驚訝的經濟奇蹟,可以讓今天面臨慢性停滯不前的日本人,可以找到生命的意義和希望,所以喜歡從這段歷史裡取材。
「-1.0」的命名靈感也來自於此,因爲敗戰後的日本已經是一無所有的0了,結果還來了一隻基因變異的放射能怪獸要把才重建不久的東京打爛,根本就是倒楣到負數。
這部片另外一個被批評的,就是把戰爭的責任都推給軍部跟所謂政府高層,講得一副發動戰爭和日本人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論點。
的確在戰後的反省潮中,戰爭期間「大本營發表」的各種報喜不報憂和對國民的欺瞞,被知識分子和媒體一一揭露出來。不過某些主流媒體戰爭時歌功頌德,戰敗後卻以「反省」爲理由而搖身一變成爲改革開放民主反戰先鋒,甚至先鋒到好幾十年都在站在過去蘇聯和中國那邊,被戲稱爲「反日新聞」。
日本國民不是單純只是被軍部奴役的受害者,大日本帝國的陸海軍主力,確實也是由一般國民組成。但是不管是《ALWAYS幸福的三丁目》或是負一哥里,都描述了日本國民直接承受戰爭苦果的戰後慘狀。而負一哥和《永遠的0》都直接跟神風特攻隊這種不知道該說是悲哀還是愚蠢的戰術有關。
圖/《哥吉拉-1.0》劇照
兩部電影對於神風的評價都極爲低落、直接點出這是不負責任的高層在浪費日本青年希望的自私可惡戰法。而兩部電影的主角,也對這種戰法實行了各種消極抵抗。不過這兩部片也都暗示了「神風戰術本身是愚蠢的,但是參加神風的青年們是純粹的憂國青年」這種元素,儘管引起一些來自左派人士的批評,不過參加神風的年輕人憂國意識,是確實存在的。
這點當然不是從犧牲的青年故事去找,而應該從神風的倖存者去看——在大戰末期時,日本簡稱「預科練」的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就是直接找年輕人去作短期訓練之後,再直接拉去當神風飛行員,甚至有些連飛機都沒搭上,而是坐上自殺魚雷、穿潛水衣當自殺水雷的悲慘下場。
但是戰敗之後,這些從預科練倖存回來的年輕人們,瞬間從勇於爲國家犧牲的情壞,轉換成原來過去軍部都在騙人、回到家面對一片荒原和親人死去的前途茫茫,過去的國家大愛變成了各種失控惡行。這些「予科練帰り」(預科練歸鄉者)的不良事蹟,在許多史料和作品上都可以見到。而這也是一種希望和理想越大,破滅時反動就越強越恐怖的實證。
後來這些愛國青年的熱血,扭曲成爲了保護日本而和「第三國人」對抗。「第三國人」指的就是在戰敗後不算是戰勝國、也不是戰敗國的朝鮮、臺灣等,因爲過去被欺壓的歷史而突然聚衆滋事的團體。這些失落的熱血戰士,後來成爲了「愚連隊」這種日本極道組織的原型之一,愚連隊裡許多最強最勇的主力,就是這些預科練歸鄉者或是神風倖存者。因爲對他們來說,人生早就死過一次了。
圖爲預科練習生的文物「海軍精神注入棒」,就是用來教訓預科練的棒子。收藏於茨城縣的予科練平和記念館。 圖/予科練平和記念館
圖爲預科練習生的文物,收藏於茨城縣的予科練平和記念館。 圖/予科練平和記念館
《哥吉拉-1.0》裡和哥吉拉對抗的,就是這些過去曾經在海軍服役的民間能量。大日本帝國的海軍其實沒有真的和美國關係很差,這點從山本五十六一開始的反對戰爭論,甚至到日後海上自衛隊總部還是放着日本海海戰提督東鄉平八郎的銅像,跟隊旗沿用過去的海軍旭日旗、「軍國主義」象徵的軍艦進行曲仍然受到愛用等都可見一斑。
所以民間力量的重組對付哥吉拉,確實在影射亡國於GHQ手上的大日本帝國海軍,再次因冷戰需求而被要求重組的海上自衛隊。而這次重組的新日本軍事力量,再也不想如過去那般浪費人命了。所以一開始《哥吉拉-1.0》的主角被整修工橘宗作看不起,但收拾掉了哥吉拉、還留下了寶貴的生命。而《永遠的0》的主角被視爲「海軍的膽小鬼」,最後卻救下一位有未來的青年。這或許也是導演想要藉由哥吉拉傳達的戰爭前後日本的傳承和意識的改變。而盟軍因爲不敢刺激蘇聯,而讓日本老兵們獨自對抗怪獸,也算是1945到1952間日本處於半亡國狀態的最大暗示。
當然,導演一直想要強調的,是日本就算面臨過這麼絕望的困境,仍然爬了起來成爲經濟大國。或許這纔是製作者想要傳達給今日日本人民的最重要訊息,而不是什麼懷念日帝時期軍國主義吧!
不然怎麼一開始戰艦「高雄」出場沒多久就被哥吉拉虐菜不到30秒就下課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