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貽芳:粒子物理走到盡頭了嗎?

閱讀時間丨8分鐘(高效速讀,可選1分鐘精華版)

授課老師:王貽芳,高山書院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俄羅斯科學院外籍院士,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

已經發現的那些粒子就是最基本的粒子了嗎?

弱電相互作用能不能跟強相互作用統一起來,成爲大統一理論?

希格斯粒子的質量從何而來?它和暗物質的關係又是什麼?

中國錯過了上世紀粒子物理的所有重大發現,如果想要趕上,也許只有在粒子物理未來研究方向上下硬功夫了。我們未來的研究有兩個大方向:一是研究新的理論,另外就是尋找新的證據。

要往這兩個目標上快速靠近,一個最主要的路徑是:藉助下一代高能加速器。

對於中國而言,最佳的技術路線和方案就是:先做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然後在完成它運行使命之後,在同一個隧道里做質子對撞,一道兩用。我們是世界上第一個提出來的。5年後,歐洲核子中心在2019年宣佈了他們的最佳方案,跟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們選擇的100公里環形CEPC,跟日本的ILC同樣造價,但亮度高三倍,而且同時可以有兩個探測器。和同樣100公里的歐洲FCC-ee相比,亮度相當的情況下,造價又只是它的一半。

經過30多年折騰,我們對這個CEPC方案是有基礎的。實際上在過去8年的努力下,關鍵技術跟國際水平已經非常接近。粒子物理是人類文明的標誌性成就之一,我們正在追求從一席之地,走到全面領先。

粒子物理研究自50年代以來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大約有1/3的諾貝爾獎跟它有關。

那麼大家很自然會問的一個問題是:粒子物理是不是快到盡頭了?中國錯過了上世紀粒子物理的所有重大發現,現在還有沒有可能趕上?還是就在這個人類文明發展最深刻的領域徹底放棄,不玩了?

如果我們還想玩,就要提得出問題,並給出相應的解決思路。那麼我們來看看粒子物理到底還有哪些科學問題?

盡頭前的疑問

第一個問題,關於基本粒子的2x3矩陣。

這些真的就是最基本的粒子了嗎?還是就像當初“無法分割的原子”一樣,存在着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的更基本的內部結構?因爲這漂亮的對稱性,不禁讓我們聯想到會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結構,確保它最後呈現出這樣一個對稱性。目前有許多科學家提出了一種理論,叫做複合模型,但可惜還不太成功,需要繼續努力。

第二個問題,關於相互作用的大統一。

歷史上,我們曾有過電相互作用和磁相互作用的統一,造就了極其優美簡潔的麥克斯韋電磁方程;我們也有過弱相互作用和電磁相互作用的統一,誕生了弱電統一理論。

於是,很多人尤其是相信宇宙簡潔美的科學家們,自然也會問:弱電相互作用能不能跟強相互作用統一起來,成爲大統一理論?甚至再進一步,弱電、強、引力相互作用全都統一起來,成爲比如超弦理論。但到目前爲止,這些問題都還沒有解決。

第三個問題,關於希格斯粒子。

希格斯粒子是唯一一個已知自旋爲0的“基本”粒子,當中是否有什麼更深層的秘密?希格斯粒子賦給所有粒子質量,但其自身的質量又從那裡而來 ?希格斯的質量會導致真空不穩定,這樣的標準模型是對的嗎?希格斯粒子和暗物質的關係又是什麼?

另外,前面提到了電磁、強、弱三種相互作用,希格斯粒子還涉及兩種全新的相互作用,叫自耦合 (希格斯粒子之間)和湯川耦合 (希格斯粒子與費米子之間),當中的大部分細節都仍是空白。

我們還有很多關於暗物質、反物質的問題 (例如:《》《》《》)。這種種的問題都告訴我們,標準模型並不是一個完備的理論,還有很多問題它沒有也無法解決。

對此,我們未來的研究有兩個大方向:

第一、研究新的理論。

比如我們對引力理論進行修改,避免暗物質、暗能量的引入。現階段它們唯一的實驗證據是天文觀測,而這些天文觀測實際上都關乎引力,或許存在一個或幾個“正確”的引力理論修正方式。另外,我們也可能需要一個新的粒子物理理論,引入更大的物質—反物質不對稱性來解釋反物質消失之謎。

第二、尋找新的證據。

比如通過各種方式,在太空、在地下、在加速器或中微子設備中尋找更多關於暗物質、反物質、中微子等的新物理現象。

但新的觀念、新的證據,需要通過新的實驗指引我們往哪個方向去走。

中國下一代高能加速器:CEPC

解決的途徑很多,其中一個最主要的路徑是:下一代高能加速器。

其實粒子物理髮展到現在,除了中微子振盪之外,標準模型的建立幾乎都依賴於加速器。所以在未來,加速器不能說是唯一手段,但肯定是最主要的手段。

至於建什麼樣的加速器,存在各種選擇 (直線、環形,電子、質子),各有各的可行性,包括科學意義、可擴展性、技術成熟度、經濟性、時間進度等等。那麼中國的高能物理走哪條路是對的?

2012年,我們發現對於中國最佳的技術路線和方案就是:先做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然後在完成它運行使命之後,在同一個隧道里做質子對撞,一道兩用。

這個方案當時我們是世界上第一個提出來,面對了不少質疑,大部分人都認爲電子沒有意思,應該直接做質子。歐洲核子中心在那之後約半年的時間,也開始研究環形對撞機的方案,然後經過5年的研究,2019年他們最終宣佈的最佳方案,跟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環形,先電子、後質子。

所以說盡管我們在標準模型方面還未有建樹,但至少在高能物理未來發展的路線圖上,我們走在了世界最前面。

這些年來,國際上都在進行高能物理的發展規劃。

日本在90年代選了直線ILC,因爲高能物理設備規模很大,一旦開船很難掉頭,所以只能咬牙往前走。美國現在還在折騰,據說明年會做定案,可能會選擇電子直線加速器或繆子對撞機。

我們選擇的100公里環形CEPC,跟日本的ILC同樣造價,但亮度高三倍,而且同時可以有兩個探測器,所以我們可以獲得6倍的希格斯粒子,相當於6倍的性價比。而和同樣100公里的歐洲FCC-ee相比,亮度相當的情況下,造價又只是它的一半。

同時,它未來可以進行升級,用來做質子對撞、電子-質子對撞、重離子對撞等其他粒子物理實驗。另外,它還是國際上最好的同步輻射光源,比世界其他同步輻射裝置的能量高出1個量級以上而通量相當,一機多用。

無疑,這是性能、性價比、用途兼顧得最好的一個發展方案。

這個方案也展現了極爲難得的多重機遇:

1. 希格斯粒子是全球共識最重要的粒子,而且希格斯粒子質量小,剛好在環形加速器還可以做的範圍。

2. 歐美日眼下各有事忙,無暇他顧,歐洲核子中心2019年公佈的FCC計劃預計2038年建成,而我們2030年可完工,有十年的窗口期。

3. 我們中國有三十多年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經驗。說實話,從加速器的角度來說,目前爲止我們只做過250米周長的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別的沒幹過,沒有經驗。所以對這個CEPC方案,經過30多年折騰,我們是有基礎的。實際上在過去8年的努力下,關鍵技術跟國際水平已經非常接近。

可以看到,高能所跟歐洲核子中心、美國費米直線加速器中心、日本的KEK等單位相比,雖然我們顯然還做不到每個參數都比別人好,但即使有一點差距,也不是特別大。

當然,國情不同,它們實驗室多,不需要一個實驗室把什麼都幹完了,但我們中國暫時只有高能所一家,我們要不做就沒有人做。

而且就像前面提到的,這樣一個科學裝置對中國整體的技術發展與應用有巨大的推動作用。無論是國內已有的技術更上一層樓,還是國內空白技術實現國產化,我們都已經進行了路徑規劃,尤其是高溫超導、等離子體加速等的革命性關鍵技術。

歷史上,對撞機技術曾催生了加速器的廣泛應用。比如懷柔要建的同步輻射光源來源於環形對撞機,上海要建的100億自由電子激光來源於直線對撞機。

而這些技術,又成了更多領域的基石。

例如同步輻射及散裂中子源,是材料結構與性能研究的利器;輻照效應,緊緊牽動着華爲、紫光、比亞迪、東陽光等高科技企業在芯片、手機終端、鋰電池、先進製造、醫藥等方面的研究;散裂中子源,催生了BNCT治療技術,利用中子轟擊癌細胞,精準、輻照損傷小,而且設備成本低,是目前最先進的癌症治療手段之一。

但如果高能物理不領先,這些方面永遠只能跟着別人跑。別人有了,我們再跟在後面建。即使指標有時略微領先,但技術的源頭終究是國外,不是我們的原創。所以沒有科學上的領先,就沒有技術上的領先,只能被人卡脖子。我們唯有主動承擔了風險,才能真正掌控整個關鍵技術。

過去,我們中國參加了國外的ITER、SKA、TMT等大科學裝置,總共投入約100億左右。所以現在中央提出來要建設一個由中國發起的大科學裝置,CEPC如果能在360億人民幣的總造價中爭取到國際貢獻60億,會是非常理想的候選者。

總的來說,我們相信中國現階段建造這樣一個加速器是沒有問題的,需要推動相關企業跟我們一起在超導材料、超導腔、半導體、真空、電子學、電源等領域上努力,一起造就這個機遇,輻射中國的影響力,引領國際市場。

結語

粒子物理是人類文明的標誌性成就之一,而我們正在追求從一席之地,走到全面領先。不管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大亞灣實驗、羊八井、慧眼衛星,我們這幾十年來在一步步踏實積累,並抓緊機會往前推進。中華文明應該有可以載入史冊的歷史性科學成就,這個過程和成就也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科學、經濟、社會和政治效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