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魔法大教室:10位作家推介10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1】陳育虹/肯定——葛綠珂‧詩人
陳育虹收藏的葛綠珂著作及譯作《野鳶尾》。(圖/陳育虹提供)
她是誰?
在八○年代紐約一家二手書店,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書。姓氏Glück中央U字上兩個點,非常醒目。書很薄,四十二頁,書封有整片花草,書名《沼澤上的房屋》,1975年出版。
她是Louise Glück,葛綠珂。
1900年創始至今,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共有一百二十位,其中詩人佔了十六位,十三位是男性,包括在臺灣較知名的葉慈、艾略特、聶魯達、沃爾科特、特朗斯特羅默等;三位是女性:1945年的米斯特拉爾、1996年的辛波絲卡,及第三位,2020年的葛綠珂。
一如歷來多位獎主,葛綠珂的獲獎也引起一些好奇。她是誰?爲什麼是她?
第一本詩集經歷二十八次退稿
葛綠珂1943年生於紐約,匈牙利猶太后裔,父親從商,是X-Acto萬用刀發明人;母親畢業於衛斯理大學,全職持家。葛綠珂回憶兒時父母講的牀邊故事,不是希臘神話,就是聖女貞德傳奇。她有一個早夭的姊姊,死亡的陰霾因此如影隨形。她還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妹妹,個性活潑討喜,更對照出她的孤僻寡言。她只愛看書,十二歲開始寫作投稿。
高中期間爲了「脫離軀殼,達到創作心靈的純粹」,她抗拒飲食,得了「精神性厭食症」,時而必須休學就醫;畢業後她進入莎拉勞倫斯學院及哥倫比亞大學選修,未拿學位。在持續接受心理治療時,聽醫師建議,她回到哥大夜間通識課寫作班,受教於詩人黎歐妮‧亞當斯(L. Adams, 1899-1988)及史坦利‧庫尼茲(S. Kunitz, 1905-2006)。青春期的特殊經驗是創傷,卻也滋養了她的創作。2012年一次訪談,回顧冗長的就醫過程,她說:「與心理分析師的深入談話,讓我學會思考,學會釋放自我。」
1968年,二十五歲,她第一本詩集《第一個孩子》經歷二十八次退稿後,終於由老師庫尼茲推薦出版;四十二首語調疏離、情思細膩、文字脫俗的短詩,立即受到矚目。自我要求甚高的她,出書後創作壓力更大,兩年的「沙漠期」讓她起念放棄寫作,於1971年毅然移居佛蒙特州偏鄉執教,沒想卻在踏進空無一物的校舍,行李剛放下就有了靈感。我在紐約買的《沼澤裡的房屋》就是她那段時間的成果:三十五首詩。書出版後《紐時》書評寫道:「這是新品種詩人的作品……清新的聲音裡有一股不隨流俗的篤定。」
1985年第四本詩集《艾奇里斯勝利》爲她贏來第一座文學獎:國家書評人獎。九○年後她再次陷入寫作低谷,每天以整理花園或翻閱花草植栽雜誌度日。有一天聽着莫扎特《唐‧喬凡尼》,她忽然像得了天啓,將擱置多年的一行文字「我痛苦的盡頭有一扇門……」從抽屜取出往下寫,兩個月內一鼓作氣寫下五十四首詩。就這樣,第六本詩集《野鳶尾》在1992年出版,一舉拿下普立茲文學獎。那一行擱置多年的文字,正是詩集第一首詩〈野鳶尾〉的起句。
2000年耶魯大學頒給她博令根終身成就獎。2003年她被任命爲國家桂冠詩人。2004受邀擔任耶魯大學駐校作家,教授創作之餘負責評審「耶魯青年詩人獎」,爲時十年。2014年以《貞潔之夜》獲國家圖書獎。
拿遍美國所有重要文學獎項之後,2020年她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成爲這文學獎設立一百二十年以來,僅有的三位女性詩人獎主之一。評審對她的讚詞是:葛綠珂「以她蘊含素樸之美,不容置疑的詩的聲音,使個人的存在有了普世性」。
創作半世紀,葛綠珂出版了十三本詩集(約435首詩),兩部文論。獲諾獎後第二年,她交出一本帶有自傳色彩的小故事書《金盞花與玫瑰》。敘事者是名叫金盞花的小嬰兒。小嬰兒總是夢着她的夢,彷彿靈魂長了翅膀。這是葛綠珂最後一部著作。
喜愛小小的,卻能在腦子裡膨脹的詩
在葛綠珂第一本論着《詩的實證與理論》裡,她說:「對語言的熱情,對文字的敏銳感應,是詩之爲詩的標記。最簡單的字,可能蘊含最豐富的意義,最戲劇化的張力……我喜愛小小的,卻能在腦子裡膨脹的詩。」她爲文經常提到一個字,voice:「它意指『思考風格』,是『文字風格』style永遠無法取代的……詩得以流傳,不因其內容,而因其思考風格。」詩是她發自底層的心聲,她思想風格的完整體現;她追求的不是表面的文字技巧,而是深層的詩意。
葛綠珂的詩廣泛取材自《聖經》、西方神話、童話或史詩,藉着重新探索、詮釋典故中的人事物,延伸出更大的象徵意義。就以《野鳶尾》爲例,那園中人早禱、晚禱、日夜勞作,試圖重建的花園,是不是人們久遠前失落的伊甸園?或是那難以企及的詩的理想國?
詩人用字簡約、直白。文評家安德魯‧江斯頓(A. Johnston)曾說她的詩「像幽靈,骨瘦嶙峋一襲黑衫,冷靜,清醒」。另一文評家海倫‧範德樂(H. Vendler)則說「她謎樣的語言,吸引讀者參與她的故事,融入,並各自填補其中的留白」。葛綠珂的詩雖不離「我」,但那「抒情我」的視角是多重的,寬闊而流動,並不陷溺於主觀,因而也柔軟了主/客體二分的對立。她來自深掘、剖析個人身心經驗的文字,常讓人將她劃歸「告白詩派」——學者詩人史岱棻‧柏特(S. Burt)甚至認爲葛綠珂是希薇亞‧普拉斯(S. Plath, 1932-1963)之外「少數能將抑鬱和疏離感提升至美學領域的詩人」。但與年輕早逝的普拉斯相比,葛綠珂的創作始終源於清明的「內視」。這或許是她字裡行間更見超脫、更透徹,而她也能走得更遠的原因。
葛綠珂曾多次在訪談中提及,她六歲時在祖母書架上找到英國神秘主義詩人布雷克(W. Blake, 1757-1827)詩集,讀到一首〈小小黑男孩〉;幾乎同時也聽到收音機里美國音樂之父史蒂芬‧佛斯特(S‧Foster, 1826-1864)的民歌〈舒瓦尼河〉。幼小的她心裡默讀這兩首寫黑奴的詩與歌,自覺布雷克的詩更觸動她。這或許就是詩人天性的傾向。在葛綠珂作品裡,比如《野鳶尾》,我似乎也察覺奧匈詩人里爾克(R. M. Rilke, 1875-1926)對她可能的影響。——1912年裡爾克在杜伊諾城堡懸崖邊散步,聽到一個聲音,就此開啓了他內在與神祇的對話,完成《杜伊諾哀歌》。
曾表示諾獎頒給巴布‧狄倫並不妥當的英國詩人樂者菲歐娜‧善普生(F. Sampson),對葛綠珂獲獎卻十分同意,稱讚她的文字自在而精確,有巨大能量,能深入檢視屬於女性與個人的經驗,思考生命、死亡與信仰,從日常取材卻超越日常,觀照普世景況。這評論非常公允,我想。
已然登上文學奧林帕斯山的葛綠珂,在她母國的文學長河中又如何被定位呢?
承傳自一代宗師狄金遜神秘魅人的抒情聲音
無論東方西方,文學的起源都是詩。在中國,始自《詩經》有記,西元前十一世紀西周的〈豳風‧鴟鴞〉,以至楚辭、樂府詩、唐詩、宋詞,一代代詩人或以抒情詩,或以敘事詩,記錄下自身對世間人情事理的感知;而在古希臘,西元前八世紀盲眼詩人荷馬留傳下的敘事史詩《伊里亞德》、《奧德賽》,以及柏拉圖眼中「第十位繆斯」莎弗殘存的五百多首抒情詩,則是西方文學的濫觴。
敘事詩與抒情詩是詩的兩大類型。就題材論,敘事詩的題材多源自「集體意識」,寫那還留存在人們共有的朦朧記憶中,經過流光淘洗的歷史、戰爭、英雄事蹟;它氣質理智、奔放,屬性陽剛。抒情詩則源自我們「個人意識」中對愛慾生死的思索、探求與回顧,具私密性,氣質相對感性、陰柔。這兩種迥異的詩類型,當然也印證在美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兩位詩人,惠特曼(W. Whitman, 1819-1892)與狄金遜(E. Dickinson, 1830-1886)的作品中。
惠特曼,美國的「無韻詩之父」,無疑是入世的。他認爲詩人與社會有一種必要的、具象徵寓意的關係。他的《草葉集》從1855年自費印刷十二首詩,經九次增訂修編,到1892他離世前親自定版,共計三百八十九首;詩寫戰爭與痛楚,漫遊與激情,「有樹叢和鬍鬚和曠野和蠻荒以及靈魂傾向的淡漠……」,是十九世紀後半葉美國的社會寫真,一本活生生的當代史詩。但《草葉集》裡沒有奧德修斯式的英雄事蹟,有的,是一個熱情、豪放、具同理心的敘事者「我」的人生;而這身心不羈、詩興盎然的「我」,彷彿是年輕美國的代言人。
相對於惠特曼的外在世界,狄金遜的世界毋寧是往內傾斜的。她深居簡出,三十年間寫了近一千八百首詩,作品中充滿對大自然、心靈、音樂、美學、生死、永恆、愛慾的詢問與想像。在創作旺盛期狄金遜曾有意出書,寄了四首詩求教於作家文友奚金生(T. W. Higginson, 1823-1911),得到的答覆是:這些作品雖不乏原創性,但格式、韻律怪異,並不適合出版。她生前只發表過十首詩,過世後,家人在她房間發現裝訂妥善的四十九札手稿,整理後陸續出版;出版初期,主編甚至大量修改詩稿文字、標點,以符合當時品味。同樣難以想像的是,直到1955年狄金遜的作品才完整地以原貌面世。
如果惠特曼的涉世態度與雄辯滔滔的風格影響了「垮掉的一代」艾倫‧金斯堡(A. Ginsberg, 1926-1997),及以反戰、民權等社會議題作詞譜曲,獲2016年諾獎的歌手巴布‧狄倫(B. Dylan, 1941-);那麼,被後世尊爲「美國現代文學之母」的狄金遜以身心領悟爲主題的隱遁詩風,肯定是葛綠珂的師從了。
許多人問,美國衆多優秀詩人中,在艾略特獲得諾獎七十二年後摘下諾獎桂冠的「爲什麼是她?」
天時地利,理由當然很多,但我想,除了承傳自一代宗師狄金遜神秘魅人的抒情聲音,及個人深邃而清澈的文思,葛綠珂人如其詩,以整個生命追求文學所體現出的堅定、節制、專注、嚴謹的動人特質,會不會也是她最終勝出的原因?
詩人這名詞,該是寫在墓碑上的
基本上,葛綠珂寧可避開鎂光燈。2003年出任國家桂冠詩人,她對波士頓環球報記者說,她以爲官方絕不可能注意到她,因爲她並不熱中於一般所謂的公衆生活。2020年獲知得到諾獎,她的反應率直:「我沒有心理準備……第一個念頭是我不會有朋友了……不,應該不可能……我想去佛蒙特買棟房子……但最希望和親人的日常生活不受影響。」
2023年10月13日葛綠珂因癌症在麻省劍橋寓所過世,美國國會圖書館當日發文悼念,提到圖書館至今仍保存着詩人1975年在館內首次朗讀會的錄音。當時年輕的詩人讀她剛出爐的《沼澤上的房屋》第一首詩〈萬聖節〉,聲音緩慢、清晰,像是吟誦經文:
景觀到現在仍在組合中
山丘暗了。牛羣
套着它們的藍色頸軛入睡
田野已經撿拾
乾淨,穀子一束束
均勻捆好堆在路邊
委陵菜叢間,齒狀的月亮升起
室內寂靜如教堂。她稍微停頓,繼續:
這是瘟疫或
收割季的荒蕪
妻子的身體探出窗
手往外伸,像是付帳
而種子
顆粒分明,金黃色,喊着
來這裡
來這裡吧,小傢伙
然後幽靈就爬出了樹
朗讀終了,陪她前去的庫尼茲總結說:「她的詩來自火與空氣,纖細卻強烈,以韌力掩飾脆弱……她的詩根植於環境、季節和親密的心。她所碰觸的一切都變成音樂,變成傳奇……」
她的,是一種安靜的,能抵擋幽靈躁動的聲音。
她太低調了。在死亡的靜場時刻,我回想她在1982年出版第三本詩集《下傾的身影》後接受採訪,記者問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詩人身分?「詩人這名詞,該是寫在墓碑上的,」葛綠珂說:「那是外界給予你的肯定。」
【葛綠珂‧詩人 1943-2023】
我想像她墓碑上這樣乾乾淨淨幾個字。一如她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