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魔法大教室 10位作家推介10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7】房慧真/血色大地上的靈魂雕刻師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爲白俄羅斯記者兼散文作家,201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圖/取自維基)
▋戰爭裡稀缺的視角
2022年2月24日俄烏戰爭開打那天,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在柏林的駐村小屋伏案工作,她正在書寫一本關於白俄羅斯年輕人的書,寫他們如何相愛,如何漸漸老去,這是她首次不牽涉戰爭或苦難的題材。亞歷塞維奇自認爲她離戰爭已經很遠了,寫於上世紀八○年代的《最後的見證者》(Last Witnesses),101位二戰東部戰區孩童的見證,最後一個說故事人瓦麗婭當年只有十二歲,她記得擡頭向上看,戰機密密麻麻遮住天空,轟炸時母親撲到孩子身上,說要死就一起死,瓦麗婭記得原本年輕貌美的母親,一夜白髮,變成一個滄桑的老婦。戰後父母從來沒在孩子面前談論過戰爭,「爸爸和媽媽確信,這樣可怕的戰爭再也不會發生了。他們很久都堅持這一點。」父母過世之後,「我們是最後的證人。在天之涯,在海之角……我們是最後的見證者。我們的時代就要結束了,我們應該說出這些……我們的話也將是最後的……」
亞歷塞維奇出生於二戰後的1948年,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她在烏克蘭度過童年,後來舉家遷移白俄羅斯。從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她在報社擔任記者,報導五○年代開始的美蘇冷戰、1979年阿富汗戰爭、1986年車諾比核災事故、1991年蘇聯解體等歷史事件。二戰後由於東部戰區迅速被收入蘇聯鐵幕的羽翼下,戰爭書寫不如法德荷比義等西部戰區來得多,亞歷塞維奇十年磨一劍,在1985年出版《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從蘇軍參戰的女性角色切入,「軍中的參戰女性達到一百萬人。這些女人掌握了所有的軍事專業技術,包括那些『絕對男人』的崗位。這種現象甚至導致了一些語言詞彙問題:坦克手、步兵、衝鋒槍手,這些專業在二戰之前沒有任何女人幹過,所以根本沒有陰性名詞存在。」同年她還同時出版《最後的見證者》,是戰爭裡另一個稀缺的視角:孩童。八○年代末期出版《鋅皮娃娃兵》,報導阿富汗戰爭中蘇聯士兵的聲音。九○年代出版《車諾比的悲鳴》,訪問上百位核災見證者。千禧年之後的2013年,她出版《二手時間》,記錄蘇聯解體二十年後無所適從的人們。2015年亞歷塞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的作品被視爲「普通人的生活史詩」,以第一人稱方式敘說,不加入任何作者的評斷論述,保留最原初的聲音。諾獎委員會說:「她的復調書寫,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
亞歷塞維奇的作品長年在白俄羅斯被禁,九○年代因爲遭受當局迫害,她離鄉去國,流亡到巴黎、柏林等城市,2012年她結束流亡搬回明斯克。2020年五月,白俄羅斯人走上街頭抗議獨裁者盧卡申科將要六度連任,亞歷塞維奇和抗議羣衆站在一起,當局以危害國家安全爲由對這位諾貝爾獎得主提起刑事訴訟,九月,亞歷塞維奇只能再度流亡前往德國。2022年初俄烏戰爭爆發時,她已經流亡海外三年,《界面新聞》2022年底在柏林採訪她提到:「她在這裡住了三年,依舊保持着簡潔和空蕩,並沒有要付出更多心力打點的意思。一切似乎在暗示,這是一個暫居的住所。」「一個三四十平米的空間裡,只擺了一張書桌;房間是『空』的,但桌子是『滿』的,散落的全是手抄的筆記。」
▋一想到戰爭就會噁心的書
2022年的俄烏戰爭,白俄羅斯成爲俄羅斯的盟友,與侵略國組成聯合部隊,還讓俄羅斯借道白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邊界線長達1000多公里)侵略烏克蘭,直搗離邊境不遠的首都基輔。亞歷塞維奇在她的第一本戰爭書寫《戰爭沒有女人的臉》提到創作動機:「我想寫的是這樣一本戰爭的書,讓人一想到戰爭就會噁心的書,一想到戰爭就會產生反感、感到瘋狂的書,要讓將軍們都會覺得不舒服的書……」女人的戰爭永遠比男性的戰爭更加恐怖,伴隨着氣味、色彩、纖細感受的微觀世界,讓那痛苦彷彿微積分不斷切割至無止境。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在1985年出版時,離二戰結束的1945年已經整整四十年飛逝而過。在這本「讓人一想到戰爭就會噁心的書」出版三十七年後,俄烏戰爭全面爆發,從2022年至今已有三年多的時光,亞歷塞維奇接受訪談時說:「我們戰後出生的這代人甚至以爲,在歐洲的中心再不可能再發生戰爭了。但現在每一天,一切都變得更加複雜困難。」「它顛覆了我的世界觀。我之前認爲我再也不會寫戰爭和革命了,只會寫愛,衰老和一些社會問題。我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都很震驚。」
戰爭屠戮的地點和二戰期間的東部戰場重疊,也包含在東歐史專家提摩西‧史奈德所定義的「血色大地」之內。血色大地的範圍爲1940年《德蘇互不侵犯條約》所劃下的「莫洛托夫-裡賓特洛甫界線」,以此爲中心所涵蓋的俄羅斯以西、德國以東的地域,包括波蘭、烏克蘭、白俄羅斯、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立陶宛。這是夾在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戰時經歷「雙重佔領」的歐洲,兩大強權殺害了共計一千四百萬平民。
2022年俄烏戰爭,距離1941年六月希特勒撕毀協議,下令執行「巴巴羅薩作戰」,大舉入侵蘇俄,八十多年過去了。弔詭的是八十年後,侵略者普丁所使用的戰鬥語言:「納粹」、「法西斯」、「種族滅絕」,和二戰期間史達林的語言一模一樣,在亞歷塞維奇的紀實書寫裡,八十年前常民百姓掛在嘴邊的戰鬥語言,仍能迴應當代新形成的血色大地上,永無止境的苦難故事。要理解2022年開始的俄烏戰爭,還沒有任何一本著作,能比亞歷塞維奇的二戰雙部曲,如X光一樣徹底穿透。
▋戰爭中的女人和孩童
亞歷塞維奇用女人和孩童的「柔軟」,寫盡戰爭的殘酷。小女孩柳達,五歲懵懂年紀就能感知比別的孩子的母親都年輕貌美的媽媽可能會帶來厄運,甚至還明白,五歲的年紀是「相對」安全的,「一個小孩子怎麼會明白這些問題?並沒有人給我解釋過這些。」有天德國軍車停在家門前,德國士兵把柳達和外婆趕到隔壁,只留下媽媽幫他們做晚飯。天完全黑了,突然媽媽跑過來抱起她往外衝,躲藏一整晚,隔天早上德國人離開,母女回到家,發覺外婆赤身裸體被綁在牀上,成了母親的替罪羊,小女孩無法遏止尖叫,長大以後,只要有人說她長得很漂亮像媽媽,她就會起一陣雞皮疙瘩。七歲的瓦洛佳問:「爲什麼他們朝臉上開槍?我的媽媽明明這麼漂亮。」父親加入游擊隊,黨衛軍找上門來將母親帶往樹林,殺害前先命令母親挖好自己的墓穴。旁邊另一位游擊隊員的妻子,頭皮被撕爛,雙眼被戳瞎,乳房被割去。五歲的瓦麗婭和父母走散,被收留在德國人管理的兒童收容所,所內的醫生讓一批又一批的流浪兒輸血,連續輸血幾天,等到這一批蒼白虛弱全無血色,就換成下一批孩子,原來那一批不知哪裡去了。把瘦小的兒童當成血牛,只因德國人認爲,不滿五歲的兒童的鮮血,能幫助受傷的士兵快速恢復健康。
戰爭中的女人和孩童並非永遠都是弱者,女兵能開坦克或當上狙擊手,孩童在成爲孤兒後,自願奔赴前線,很快就學會了用槍,卻徹底忘了課堂上學的算術文法。亞歷塞維奇說:「女人是帶來生命,是奉獻人生的。她們長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這些生命撫養成人。所以我很明白,殺人,對於女人來說,更加艱難。」
戰爭中的女性,不只受傷會出血,還有每月汨汨流出的經血,女兵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流血,軍隊裡沒有其他女性,父親般年紀的士官長,把她叫來,跟她解釋初潮是怎麼一回事。也有一些女兵停了月經,或者在戰爭結束後終身失去生育能力。匍匐在麥田裡前進的女兵,清楚記得草尖上的露珠清新透亮,陽光明媚,鮮花盛開,遍地都是她喜歡的矢車菊,她發覺「大自然和人類社會所發生的事情竟有着那麼鮮明的反差」。一位隨軍醫護,芭蕾舞者的纖細身形,要經常把比自己兩三倍重的傷兵扛在背上轉移,每次衝鋒都要來回五六趟,她不知道四十八公斤的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對女兵而言,在戰爭中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受傷,而是穿男式內褲,不是死亡,而是死得很難看。亞歷塞維奇說:「我在最初幾次採訪就發現了:不管女人們講述的是什麼故事,哪怕是說到死,她們也絕不會漏掉美的話題。」軍中沒有女性內褲或胸罩,女兵就用發下來的裹腳布縫製而成。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溫凍得受不了的時候,女兵會向旁邊的男兵請求:解開你的外套,暖暖我好嗎。男人把大衣解開將女人擁入懷中。「怎麼樣,暖一點了嗎?」「好多了。」相濡以沫,這何嘗不是愛情開始萌芽的時刻。砲彈齊飛也阻止不了一對男女互相擁吻。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在德國瓦德貝塔藝術村,約攝於1997年。(圖/取自維基)
▋如何保護我的這顆心
在殘忍無比的戰爭書寫中,愛情的花朵仍然從凍土中的縫隙冒出芽來。女兵愛慕英俊的少尉,少尉戰死,部隊找到一片樺樹林,準備將他安葬。女兵一生都會記住這一刻:砲彈在亂飛,剛剛亡故的心上人即將要被埋葬,大夥都知道女兵暗戀少尉,讓她先做最後的告別。有個念頭突然擊中她,暗戀情事,莫非少尉也是知道的,悼亡時刻女兵居然無比欣悅,忘了哭泣,整個人都不正常了,就爲了少尉可能知道她的心意(儘管已經來不及了)。女兵走上前去,當衆親吻他冰冷的嘴脣。事隔多年後女兵成了白髮老婦,對亞歷塞維奇講起她的初吻,嬌羞宛如少女。垂死之人的呻吟彷彿從地獄傳來的哀音,眼睛裡燃燒着生命即將熄滅的最後一抹火焰,殘存最後的生之慾念。傷重垂危的士兵請求軍護答應他一個請求,他好幾年沒碰女人了,他想看一眼她赤裸的胸乳。軍護聽了奪門而出,沒多久之後又返回,掀開上衣,送他最後一程。「他最後死去時,臉上掛着滿足的微笑。」亞歷塞維奇說:「不論女人說什麼,戰爭,它首先就是一場謀殺案;其次,它又是一種無比沉重的工作,然後,那也還是一類普通生活,她們照樣唱歌,照樣戀愛,照樣燙頭髮……」
經歷過戰爭的人,心會硬化成石頭嗎?經歷過800多天列寧格勒圍城戰,狗呀貓呀都可以吃下肚的女人,特別不能忍受看到他人捱餓。骨瘦如柴的德國俘虜像上前乞食,整個村莊被燒掉穀倉被搗毀猶太人被帶入森林……這樣的劊子手,當他上前哀求,女人交出手上的麪包。另一個女人在戰場上要揹走兩位傷兵,氣喘吁吁背出第二個人的時候,才發覺他居然是敵軍德國人,就這麼把他丟在原地,他會馬上因失血過多死亡,女人離開了又折返,把德國人背去療傷。她說:「人不可能有兩顆心,一顆是爲了恨,另一顆是爲了愛。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而我永遠都在想的,是如何保護我的這顆心。」
血色大地永劫迴歸,俄烏戰爭爆發後,回不了家鄉的亞歷塞維奇是這麼保護她那顆柔軟的心:「給我動力的是這樣一個信念:那就是每個人都要做好自己的事,比如我自己的事就是寫作,那就要寫,要寫下去,要尋找某些答案,要幫助那些陷於孤獨的人……不要向絕望投降,而是坐下來,寫作。」